部下带人埋伏在汉月夫人墓地附近,并没有逮到云娘,可能风声已被走漏。哲布已从冰月家的小池子连通百花池子的通道里,打捞出所有从提举富宁库中劫掠来的银铤和金铤。苏赫有点郁闷,下一步该如何行事?他举棋不定。
郑嬷嬷跟随马车,护送冰月全家回到五柳巷后,冰月在马车上迟疑了一会儿。她对即将下车的母亲李娘子和大姑韩家娘子说:“这会儿,我是不是该跟郑嬷嬷回去,跟秀娥姑娘和夫人道声谢?”
李娘子是个没主意的人,在旁捏着手绢犹豫着,怕女儿单独出门被街坊邻居瞧见,又会惹闲话。韩家娘子立即点头说:“当然要去道谢啦,赶紧跟马车去吧!”于是,其他人皆相继下车后,冰月跟着郑嬷嬷坐马车去寻苏赫了。
望着马车缓缓地拐出五柳巷,韩家娘子边跨进娘家门槛,边对李娘子说:“嫂子,我瞧着这秀娥姑娘一家对咱们是极好的,要让冰月好好维系这份情谊。咱家现沦落至此,人家毕竟官宦人家,指不定哪天能伸手帮帮我们……”
“去攀附人家?有点……”李娘子顾着面子道。
韩家娘子轻蔑地说道:“嫂子,你到现如今还顾着面子?面子能当饭吃?能让咱们活命?……你也忒不现实了!”说完,一甩手,顾自先走进娘家厅堂,这里倒更像是她当家。
冰月乘坐马车,七拐八弯地来到一处僻静的居所,这地方有点陌生,她之前没来过。马车拐入一所大宅院落的角门之后,才停车。郑嬷嬷先下车,然后搀扶着冰月踩着准备好的板凳小心地走下车。
院落很大,院子里栽种了许多参天大树,树腰肥圆,至少要三四人才能合抱一棵树干;其中柏树居多。巨大的树冠遮盖住地面,显得院落阴森森的。地面则湿漉漉,刚刚又下了点小雨,清冷的空气中隐隐夹带些松柏的清香。
冰月跟着郑嬷嬷弯进一个圆月门洞,里面满是桂花树,立即桂香扑鼻。冰月闭上眼,欢喜地深深吸了口气,“太香了,太好闻了……”接着跟郑嬷嬷进了一座巍峨的楼阁,楼阁里有好些房间,郑嬷嬷把她带入了一间垂挂着紫纱帐幔的小偏厅,窗外是一片青青翠竹,竹林外有一堵白色的高墙。
“姑娘,您在这儿等会儿,奴婢前去禀告。”郑嬷嬷对冰月说道。
冰月点点头。
郑嬷嬷走后,她一人待在屋子里等苏赫,很担心再次碰见上次熙春楼拿着摩睺罗的丫头。她不太喜欢跟别的女人为了一个其实没啥关系的男人争风吃醋,她觉得那样做忒无聊,也显得自己太……
她独自在这间屋子里转了好几圈,觉得还挺喜欢这里的装饰的。自己家的房子装饰已经有点老化,年久失修,格子门窗上的油漆都已脱落了,梁上的五彩遍装彩画也已褪色;哪里像这儿,都维修得这般好,朱红色的漆皆光亮鲜艳,还挂着漂亮的纱幔,瞧着就舒心!
冰月正羡慕地想着,苏赫将双手交叉放于背后,皱着眉头,一脸阴沉地从屋外踱进来了。
看到他的脸色有点吓人,她也被染上了焦虑,以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只得谨慎且低声地问道:“大人,怎么啦?——”
“没什么……”他抬头看她,只见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关切地望着他,眼神中透着担忧。
他不想让她跟着自己心烦意乱,接着又重复了一句:“没什么!”
“还是昨日的事儿?你说的贼人?”她依旧关心地问。
“嗯……”他勉强点点头。
她想为他分忧,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说,可能他说了她也听不懂。只得茫然地低下了头,沉默半晌后,轻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苏赫拉住她的衣袖问道:“今日怎样?出去转一圈还开心吧?”
“很好,我娘和我大姑她们都很满意,也很感激你,所以我就是来道谢的,没料到……你正好有事儿……”
“开心就好!”苏赫眉头舒展了一下,接着道:“既然来了,就陪我说会话!”
“好!”冰月听苏赫这般说,她的眉头也随即舒展开来,仿佛雨过天晴,她笑了。
苏赫见到她的笑容,便淡淡说道:“笑起来好看,别皱眉!”
郑嬷嬷摆好桌案,端了几样冷盘小菜上来:卤牛腱,卤牛心,卤牛肉。冰月一看,抿嘴一笑。
苏赫问:“又笑啥?”
“怎么都是牛身上的物件?大人跟牛过不去?专吃牛?”冰月笑着说道。
郑嬷嬷在旁忙解释道:“让姑娘笑话啦,小菜还没上完呢!”随即又有一名仆役提着食盒,恭敬地走进来,从食盒中取出浇汁豆腐、凉拌豆芽、盐水毛豆,再端上一壶酒。
这回冰月又笑了,说道:“刚才都是‘牛’,这会儿又都是‘菽’,大人过得忒单调!”
郑嬷嬷赔笑道:“姑娘莫急,还有呢!”
接着,另一名仆役继续从食盒中端出凉拌藕、虫草花拌黄瓜丝、凉拌猪耳、凉拌鸡胗……
“原来大人喜欢吃凉拌菜!”冰月见满满一案桌的凉拌菜,不禁惊叹道。
“下酒的!”苏赫说道,“行军路上吃凉的吃惯了,若现在舒坦了就吃热菜,再吃凉菜便怕不习惯。”
郑嬷嬷给苏赫与冰月各斟了一杯酒,然后带着另一名仆役退出屋子,关上门。
听苏赫如此说,冰月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他是活在天上的人,要啥有啥,根本不用吃苦头,没想到还要“行军”,还没的吃热菜,那天冷了可怎么办?
她低头,声音沉郁地说道:“没想到大人的日子也不容易,我一直以为大人可以随心所欲。”
“神仙也不一定能随心所欲吧?天上也有天条的,何况人间!”苏赫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立即又眉头紧锁,仿佛喝了一杯毒药下去,就等着死了,那神情让冰月瞧着都觉心酸。
冰月夹了一点卤牛肉到苏赫的小碟子里,关切地说道:“大人,慢点喝!您若不介意,有啥不痛快的事儿可以跟我讲,我保证不会透出去的!”
苏赫苦笑了一下,望了冰月一眼,说道:“也对,或许说出口了,我心里便会舒坦些!其他也无人可讲。”
“嗯……”冰月点点头,心疼地望着他,又为他夹了点菜,就等他开口。
“昨日跟你一块儿游湖的时候,哲布来禀报,说是庆元府有倭人作乱。那些歹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上头命我抓匪首,可一时没抓着,所以便觉憋闷!”
“哦——”冰月闻言,点点头。她又为苏赫夹菜,还为他添酒,安慰他说:“这种贼人总是神出鬼没的,才一日当然很难逮住的。若再宽限几日,应该可以抓住,大人不必担忧!”
“抓住?怎么个抓法?……没线索啊!”苏赫愤懑地又将酒杯里的酒一口闷。
冰月连忙劝道:“大人,慢点喝!您若一下子就喝醉了,就我一人干坐着,多无趣!”
苏赫难得笑了,他讥讽冰月说:“我咋觉得你,劝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劝的,忒自私自利!”
冰月反唇相讥道:“我又不是大人,如何从大人您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可不虚伪,不会欺骗您!当然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想问题啦!”
“我要能像你这般脸皮厚,也就不会总生气,活的也许会舒坦许多!”苏赫嘲笑她道。
冰月说:“大人,还是继续说您抓人的事儿吧!为何会没线索?”
“之前说那匪首在临川府地界有妻儿,可惜去埋伏了没捉到他家人,十有八九走漏了风声。”苏赫说完,倒确是不喝酒了,夹了卤牛心,连吃了好几块。然后对冰月说:“你怎么不吃?”
冰月道:“今日午膳在永福寺用了素斋,那里的素斋太好吃了,吃的我都撑死了,这会儿肚子还鼓着呢,吃不下!要不待会儿您让郑嬷嬷把剩下的菜给我,让我带回去,夜里吃?”
苏赫用筷子指了指冰月,装出一脸不屑道:“我刚才还以为你装斯文呢,故意不在我面前吃东西。原来是想好了,还要带回去吃的,你脸皮可真够厚!”
冰月扫视了一下桌案说:“我看这么多菜,大人您一人肯定吃不掉,扔了怪可惜的,剩下的就让我带回去当宵夜吧!不浪费,俭以养德嘛!”
“行,行,等会儿让郑嬷嬷重新给你准备一份清爽的带回去!”苏赫说道。
“谢谢大人。”冰月激动地朗声道谢。
“哎,大人,您继续说那贼人的事儿。我不能白得了您的好处,怎么也得帮您疏导一下心绪……让您的菜有所值!”冰月笑着说道。
苏赫此刻心情已经松快了好些了,他自己夹了点鸡胗放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道:“就得了那贼匪的妻儿一条线索,现在线索断了,没捉到人,没办法……”
冰月想着得说点啥,讨好讨好苏赫,让他觉得她还有点用。
她便用手托着腮帮,假装冥思苦想了一阵子,像是认真地在替他出主意。随后又帮苏赫夹菜,夹好菜问:“大人,您刚才说那些贼人在庆元府烧杀劫掠?”
“嗯。”苏赫点头,他又夹了点虫草花吃。
“那主要是抢东西为主吧?”冰月一本正经地问。
“那当然……”苏赫觉得女人问的问题很搞笑,贼人落草不是为了抢东西,还为了啥?若要自立为王,那个丁洋还嫩点!
冰月继续说:“若有抢得的东西,不是得销赃吗?大人,可去查过地下黑市,那些销赃的渠道?”
苏赫一愣,冰月提醒了他。
冰月问:“大人是否记得丰乐楼?”
“嗯!”苏赫不再夹菜,而是认真地抬头听她讲,“那里的地下柜坊其实就是本地的一个销赃点,那个王稻有也沾手此类生意。大人刚才说,匪首的妻儿在临川,那他肯定经常回这里的,对这一带也极熟悉,不定就在此地销赃。若从销赃的点查起,顺藤摸瓜便可以……”
“对!”苏赫说完,起身匆忙离开了偏厅。
冰月在屋子里等了半晌,苏赫还是没回来,她不耐烦地走到花窗边,天色已暗,外边刮起阵阵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喷嚏。郑嬷嬷顺手拿了件深灰色棉布斗篷进来,给冰月披上,说道:“姑娘别着凉了,大人说让奴家先送姑娘回去,他没空陪姑娘了。”
“哦!”冰月摸了摸身上这件棉质的斗篷,有些担心地问道:“这斗篷是谁的?”她怕是苏赫的,穿男人的衣裳可是犯了大忌。
郑嬷嬷解释说:“是奴婢的,姑娘别嫌弃,还是新的呢!奴婢一次都没穿过。”
冰月闻言,急忙低头示意,谢过郑嬷嬷。
冰月乘坐马车,在郑嬷嬷的护送下回到五柳巷自己家,郑嬷嬷帮她把一个大食盒摆到厨房里,然后告辞离去。
郑嬷嬷走后,舒嬷嬷小心地打开食盒,惊叫道:“天呐!姑娘,咋还带了这么多好菜回来?”
“嗯,秀娥姑娘客气嘛!”冰月随口应道。
舒嬷嬷很开心,急忙要搀扶冰月上阁楼休息。母亲李娘子听闻外边有动静,从正屋里走出来,见到冰月披了一件深灰色棉布斗篷,用手摸了摸,赞道:“这面料很柔软,质地极好的,哪来的?”
“秀娥姑娘借给我的!”冰月只能这般回答。
此刻,妹妹素雪也从自己的闺房里跑出来,见到姐姐身披的棉布斗篷,不禁叹道:“做这么大一件斗篷,要费不少工夫吧?”她这几日都在学织棉布,可惜进展缓慢。姐姐不用织布,便直接有了棉布斗篷,她有些羡慕。
冰月脱下斗篷,给素雪披上,笑道:“不过是秀娥姑娘借我的,你先看看款式吧。瞧你,眼睛都发直了!我还等着你给我做一身棉布衣裳呢!”
“快了,我当然会给姐姐做的。”素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