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一丝丝晨光亮着相思
一片片树叶绿着相思
啁啁的小鸟吵着相思
潺潺的河水流着相思
走路时相思和你交谈
静坐时相思和你对视
相思和你一起幻想
相思和你一起叹息
相思是枕皱的睡眠
相思是踩痛的小径
相思是爱恨交织的朋友
相思把思念引向远方
参军离家
小时候我爱撵你的路
妈妈
今天你撵我的路
小时候你把我留在家里大声地哭
妈妈
今天我把你留在家里悄悄地哭
小时候你说我是你心上的肉
妈妈
今天起你和家乡变作我心上的肉
小时候你说我长大就要当兵
妈妈
让我把爱留下带走你的嘱咐
大婆
——怀念小时候带过我的一个老人
大婆是我小时候拜结的幺爸的母亲
我在她家住到7岁
只知道她姓王
直到去年她99岁走了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从小到大
我喊了40年的“大婆”
大婆是一个做买卖的人
她的生意不能说大
只能说小
小到她居住的赤水河小镇
小到她矮小的身子
小到她小时缠过的尖尖脚
小到我两岁半认得她后
她就在半里路的范围活动
从屋后的菜园
到猪圈到灶房到堂屋
到门前的青石板小街
大婆种一点菜卖
买一点菜卖
做一点菜卖
现在看来
她做的生意确实小
小到一把葱
一匹酸菜
一个豆豉粑
春夏秋冬
年复一年
季节一到
南瓜豇豆番茄苞谷
就像一群收假的学生
绕着她的围腰布打转
这时候
大婆像一个村小老师那样快乐
只是她的快乐比她做的买卖还小
想起大婆
必须想到早晨
卖早菜的早晨
那种早晨
早得很的早
大婆从早得很的黑
到早得很的白
等买菜的人看清楚她时
她永远站在一堆蔬菜前
有时我就误认为
那些菜是她从黑夜里
站着孵出来的
小时候大婆喂我饭时常说
“一颗露水养活一根秧秧”
后来我考读了大学
她的笑容也是最小的
就像春天来时
土里直接开出来
开在土上
不知道名字的那种花朵
牛骨腔
四十年前父亲说过的话今夜
我要写下这三个字牛骨腔
在望不到赤水河河水的大娄山区
在出生过浅草社诗人邓均吾的镇龙山
牛骨腔其实与诗歌无关
它是一头牛全部的生骨头
凑够三块钱碰上好运气
父亲说牛骨腔有用得很
大铁锅青冈柴熬啊
守着火堆三天三夜地熬
“这是大洞坡摔死的一头八岁耕牛”
父亲惋惜地说同时心里想
单骨头就可卖回三元钱
冬天有了牛骨腔什么都有了
牛油筋肉萝卜汤
和一家人热气腾腾的饭桌
六月父亲在敞坝里
用太阳把骨头晒干砸烂
一把火烧成灰
来年春天站在冷沙田里
父亲插秧时要蘸一点牛骨灰
他想象着挺直的稻秆
饱满的谷子和白净的米
想着想着父亲就唱起了山歌
如今父亲已走十年了
这个冬夜2008年12月18日
在国家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日子
我想起父亲感到他用慈祥的目光
用一堆骨头隔土望着我
望着我这个1961年出生的属牛的儿子
望着我这个他熬牛骨腔养大的儿子
我觉得父亲的望
就像秧田里的一把牛骨灰
望着头上的一窝秧子
这是牛骨腔的守望啊他想象着
挺直的稻秆饱满的谷子和白净的米
在父亲眼里
在一个小地名叫野猫土的地方
庄稼牲口儿子是轮回着的一件事
鸡蛋
整个晚上母亲
蜷缩在厨房的角落
和一堆糠壳纸盒
巴掌大的报纸
坐在一起房间里断续有
叽叽喳喳的响声
像老鼠半夜弄出来的一样
她右手拿电筒
左手将鸡蛋举在眼前
一个一个地晃
一个一个地照
我故意问“妈你做啥子”
“给你准备鸡蛋明天带走
我照过的没一个坏的”
面对眼前熟悉的场景
我口头说你早点睡吧
鼻翼却一阵酸楚
多少年我一直这样
带着母亲照过的鸡蛋
离家
在那些
不在母亲身边的日子
感觉母亲的目光
照耀着我岁月里的每一个日子
更多时候
我把夜晚的月光当作蛋清
把早晨的红日当作蛋黄
甚至我把天穹当作蛋壳
我想说的是50年来
母亲给予我的每一天
是那样的好
地震
难忘你雪白的高领
那是一个黄昏
你站在小镇光滑的檐坎
暮色涌动平静
那个瞬间倏然来临
一瞬定格一生
在我和你的脚下
发生了一场地震
震波来自地心
来自二十与十八的年龄
我俩深深陷落
世界升起另一种风景
你的眼波镀亮我的日子
我的臂弯为你长出温馨
多少事已经忘却
还记得那次地震
坍倒了“我”与“你”的小屋
修筑了一座爱的宫殿
“我们”
在小区门口喊妈
有大半年没回古蔺老家了
77岁的母亲和看门大爷
和嬉戏的孩童和市声中的
黄昏坐在一起
“妈”
“你回来了”
我是大声武气喊的
她惊喜地从凳子上弹起来
从小区门口到家门口
不足100米
感觉是一次穿越之旅
她的腰杆被喊直了
她的脚步被喊轻了
她的白发被喊黑了
她的眼睛被喊清亮了
“爱!作品本身对作者
就是一种奖赏”
事情不是一句评论
那么简单
她是不是看到了已故的父亲
是不是回到年轻时的爱恋
在同样的黄昏
父亲也像我一样
莽声莽气喊她的名字
桂花场
读大学时我常向外地人炫耀
“世界桂花源自中国中国桂花
源自西南西南桂花源自
我的故乡川南崇山峻岭中的
一个集市桂花场”
我将桂花的记载
烂记于心簇生叶腋聚伞花序
味辛甘苦气温象征
友好贞洁荣誉
还有桂花的诗文
……
我差不多把自己扮成一个
桂花的词条供人们随时查阅
因为我的故乡叫桂花场
在我城市的书房里
挂着“桂花著花未”的条幅
藏有一枚“暗香盈袖”的刻章
儿时玩伴说他更喜欢
“月亮光光丹桂飘香”的儿歌
还有什么好说呢记忆中
故乡的白天和黑夜就像
两只颜色不同的玻璃杯
盛满的是同一种香味
站在桂花树下抬头所见
碎叶间的天空也是香的
还有什么好说呢桂花
和母亲和我们是连在一起的
母亲的名字里带有一个
“香”字她住的房间
永远都有一丝桂花的香味
她制作的桂花茶桂花酒桂花馅汤圆
她口里叙述的桂花的传说
可是就在今夜农历二月十七
噩耗从故乡的木材检查站
传来桂花场最老最大的桂花树
被盗运它躺在有十二个轮胎的卡车上
树枝上挂满吊瓶
天啊蓄谋已久里应外合
丧心病狂的人们
你们盗什么不好
非得要盗这棵神树
于今后我凭什么向世人去
吹嘘我的故乡桂花场
土巴墙
土巴墙是故乡的一部分
土巴墙结满茧子是泥土伸出的手掌
土巴墙晾晒青菜萝卜和山烟
土巴墙悬挂玉米海椒和腊肉
土巴墙是一片敦厚的嘴唇
吐出镰刀犁头的象形文字
土巴墙从不空虚
做的梦简单而厚实
土巴墙披戴山野的果实
不认识城市的马赛克
土巴墙浓缩四季的风景
是田畴向天空的伸延
土巴墙冬暖夏凉
循环土地的温度
泥土石子和汗水
深刻了土巴墙的层次
日月风雨和炊烟
丰富了土巴墙的表情
土巴墙裸露凹凸不平的岁月
土巴墙围拥四四方方的安全
在土巴墙中间住着我的母亲
在茶的周围（组诗）
茶叶是故土写给我的一封密信
在季节里飘来飘去的
当海底隧道接通了天空
云从天上掉在脚底
我不能在一张Hotel的磁卡上
入眠
看完电视邮件和报纸
我什么都没读
在城市间独行
冰冷的大理石
长满奇形怪状的空虚
我不能在一张Hotel的磁卡上
入眠
而茶叶啊你是故土写给
我的一封封密信
用一杯热水解读你
用干渴的喉咙解读你
当灵魂从欲望里挣脱
安坐于温暖的叶片
我可以在一张Hotel的磁卡上
入眠
喝茶是我沾地气的一种方式
在城市的写字楼
我离地面越来越远
像植物一样
我怀念泥土与阳光
喝茶是我沾地气的一种方式
看一杯浓茶化作白水
十个指头打过露水一样新鲜
听茶
“你是怎样成为诗人的”
“让我仔细想想
童年冬天茶罐
加上半眠的火炉
“先是断续的吱吱声
后来有一根游丝
接起来了不再中断
马蹄声脆金戈铁马
好像发生了一场战争
“将半瓢冷水听成一罐热茶
听成一个个故事
我觉得好神奇”
茶梗是客人派来报信的
世界上有很多事物
我们不知道
而茶知道
那是母亲说的
“今天有客人要来
一个高一个矮”
面对早晨的新鲜茶
有两根茶梗在杯中游动
“茶梗怎样知道客人消息的呢”
每次问母亲她就说
“茶梗是客人派来报信的”
从米出发
坐下来
坐下来
你转身到电话里去了
你活在一片
阿拉伯数字的丛林
在那些会场秀
出没
坐下来
坐下来
母亲只记得
你转身离去的影子了
她确实不知道
现在这种
昼夜呼啸
水泥做的河
钢铁做的水
要
带你到哪个海
每次只要你钻进车
她就会把你看成一条
戴眼镜的鱼
还好母亲仅仅知道
你是从城关镇东新街
186-9号下的水
另外母亲知道
你现在不会走路
坐下来
坐下来
你常说几天都没有沾一颗米了
母亲听了很困惑
她是一个南方农民
说你尽吃些不养人的东西
在几十年的不久前
母亲要是说
“这孩子几天不吃饭了”
那可是件大事
所以你先坐下来
好好吃两碗饭
然后从米出发
大娄山的脚踵
——怀念父亲
小时候放牛
我看见一些树木
在山岭上
走
长大后离家
那些熟悉的山峰
跟着我坐的车
走
等我回来
树木走失了
山峰走累了
我来到赤水河峡谷
看见树木
是从木排上走失的
而大娄山的脚踵
深埋在浊流里
我知道群山一直在走
只是我感觉不到了
正如父亲已离我而去
其实一直陪着我在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