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出门上马,只唤了小厮松儿跟随。松儿乃家生奴才,今年方十七岁,年岁不大,却已跟随容若两年。松儿父母远在辽东庄上为明大人照看田产,他自十二岁便进明府当差,聪明伶俐,做事用心,尤其嘴风严谨,知心着意,对主人忠心不二,人品相貌在僮仆中俱是拔尖儿,是以深得容若的信任喜爱。
二人行至大街上,见天上已飘起大片的雪花,地下铺了均匀的一层白霜。沿后海北沿儿一溜儿宅门,各家的门头均挂起了各色花灯,玲珑百态,铺红散绿,倒映在冰面上,煞是好看。历来京城旧俗,元宵节前几日,家家夜不闭户,男女老少涌上街头赏灯。只见大街上来来往往,都是观灯的人流车流,欢声笑语,人声鼎沸,比平日热闹许多,真个是金吾不禁夜,天下太平时。
柳巷胡同就在明府的西南不远,德胜门内。二人骑着马,不多时就到了柳巷胡同口。还是去年暮秋,菊花盛开时节,容若在这胡同尽端一个小院里,由贞观引见,第一次正式拜会这位江南丽人。沈宛小字御蝉,浙江乌程人,年方十九岁,生得秋水为神,梨花作骨,貌若西子,才比谢娘。虽年少失怙,沦落风尘,却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擅丹青词赋,娴歌咏琴箫,在江南一带,可谓色艺冠于一时。时四方名流,连袂过访,欲以财色求之,沈宛却不为所动,誓择博学风流,旷古逸才者从之。
容若慕其芳名,久欲一见,又写信请好友贞观代为留意。那顾贞观乃是江南布衣名士,容若至交知己,此刻正盘桓江南一带,闻知大为赞赏,便一力为二人撮合。容若多年来饱受丧妻之痛,一直落落难合,心境灰暗,任它粉白黛绿全不在心。相交诸友,莫不为他惋惜,却也无能为力。难得他七年沉沦,如今枯树逢春,心境方始转换,如此良缘美眷,岂可白白错失。
沈宛虽身在南国水乡,也久闻纳兰容若的大名。堂堂相府之贵胄公子,时下词坛之风云人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顾贞观帮助下,二人鸿雁传书,借诗词唱和,互诉衷情,至此一缕情思,缠绵不绝。
想是上天也不忍再见容若负此才华,却命运蹉跎。二人神交多时,历尽种种波折,终相会于京师。此番一见之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彼此均十分倾慕,个个心中都仿佛撞见了五百年的冤孽,三千年的魔障。
当下沈宛见了容若,心中暗道,原只道满洲贵介公子,虽负绝世才名,形容难免骄矜狂傲,目下无尘。想不到却是如此温柔可亲,至情至性之人。又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好一个其秀在骨,其美在神的佳公子,萧萧似林下风,轩轩若朝霞举,大有魏晋名士的风采,堪为托付终身之良人。
那容若见了沈宛,只觉清雅脱俗,真个是冰肌玉骨,玉树琼花,飘飘然迥非尘世凡人,也不免心荡神移,炫目动情。当下顾贞观看他二人相对忘言,一一情一一周意匝,眉无言而欲语,眼乍合而又离,正是一双佳偶,绾就同心,心上十分快慰。想他二人真个是才子风流,佳人窈窕,若成就百年佳话,也不枉自己千里迢迢,携沈宛进京之苦心。
不想好事多磨,容若和家里略一道及欲娶沈宛进府,便惹得明珠大人雷霆震怒,让他尽快将此女子送回南方,以免招惹闲话。容若做事一向极有主见,岂是胆小怕事,瞻前顾后之人。且此时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亲命难违,也顾不得许多了,暂且从权行事。便就在此小院安顿了沈宛,仆从丫鬟,玩器陈设,一应俱全,又请了顾贞观等几个至交好友前来,高插红烛,热闹庆贺一番,正式收沈宛为妾。至于家里,他准备俟时机成熟,便和父母大人协商,将沈宛娶进家门,给她应有的名分。
沈宛见容若如此郑重其事,一力担当,心下着实感怀不已,对容若更是敬重爱慕。她并非贪慕虚荣,富贵之人,不远千里进京,原是看中容若本人的才华人品,只要能和她的才子长相厮守,你敬我爱,月下吟诗,窗前抚琴,做一对神仙眷侣,便称心如意了。
最初的日子,委实开心适意。二人在一起,男才女貌,诗酒唱和,弹琴弄箫,快活赛过神仙。相近的几个朋友都纷纷打趣容若,道他如今面带桃花,眼含深情,好似从不食烟火的方外,重回滚滚红尘。想其金屋藏娇,必定是左手拥佳人,右手作诗赋,郎情妾意,顾盼留恋,活活羡煞旁人。容若只是微微含笑,嘴里连斥“岂有此理”。
只是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便有些变了味道。二人至此才发觉,聚少离多的日子,远非当初所想的那样美满适意。容若既要顾及家里,又担任御前职守,常常十天半月才来小院一聚,即便相会,也多是来去匆匆。沈宛带着几个贴身丫鬟和仆从,独守在空荡荡的四合院里,既无亲眷可以来往,又无朋友可以走动,冷冷清清,寂寞难耐。加之来京以后,北方天气寒冷,水土不服,饮食一时难以适应,仅仅过了月半,便病倒在床,害起了思乡病。
容若见沈宛病病恹恹躺在床上,花容失色,玉貌减损,小屋里绿窗深闭,药炉半烬,好不心疼难过,深恨自己受制于人,对心爱之人疏于照看。沈宛见容若心急如焚,日夜呵护,一时也是沈腰清减,潘鬓消磨,心里反倒过意不去,只得强打精神,装出笑容,苦劝容若不必尽在此耽搁,恐家里知道,又是一番累赘。
好在沈宛病了一个来月,也就慢慢痊愈了,只是人依然憔悴,有弱不胜衣之状。容若此后尽力安排,以便和沈宛更多相会,悉心照护。奈何家务公务两厢缠绕,不免两地之间,疲于奔波。虽仍是聚少离多,但二人欢好如初,相聚时只谈些高兴的事,万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光。至于今后该当如何,何时能名正言顺,也只得暂时丢开不去想它。
新年里,恰好轮到容若御前值守,加之各种来往应酬,只到这里来过两次。容若见新年各家都热热闹闹,串亲会友,高堂满座,觥筹交错,只有沈宛孤孤单单困在宅院里,没情没绪的过此佳节,心里大为不忍。虽明天一早即要出行,他仍是来此看望沈宛,虽然只能停留一刻,也强似这样两相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