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饮了几杯方住,枝儿叶儿撤去残席,又烹了新茶端上来,为主人解酒。沈宛叫枝儿卷起帘幕,两个人舒服的偎坐在一张榻上。是时炉添兽炭,杯酌龙团,一缕缕轻烟断续,一片片细叶浮沉,两人一面品茶,一面清谈,一面看窗外雪花静静飘落,恍如梦中之景。
沈宛倚在容若身旁,静静的坐了一会儿,不觉笑道,“今天来得恁巧,正赶上下大雪,此刻饮了酒,浑身发热,何不出去赏雪,别有情致。只可惜没有月亮,有些美中不足。”容若微笑赞好,“亏你想得出。到底是南人,见了雪天便欢喜不尽。宛卿既有此雅兴,小生敢不奉陪。”说罢便命叶儿把二人的披风帽子都拿来,又套上雪靴。穿戴好开了房门出去,见地下积雪有一寸来厚,天上的雪下得更密,片片大如鹅毛。二人同撑了一把油伞,携手在院子里慢慢走着。
雪天的空气清新湿润,投身其中甚是提神醒脾。沈宛仰头望天,见雪花通体晶莹可爱,不由伸出纤纤玉手接住几朵,看它在掌中慢慢化去,轻声叹道,“往日于江南水乡,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美的的雪花,这也是拜君所赐,平生里头一回。”
容若搂紧沈宛,笑问,“莫不是想家了?又提起江南来。”沈宛低头不语,半晌又道,“江南过新年时,满眼树木花草,皆是绿意,不像这里满目萧条,只有雪天才变得美丽可观。”容若道,“我一向喜欢雪,洁白轻柔,孤芳自赏,由天外散落尘世,似能化解所有愁烦。只是我眼中,塞外的雪景更是美不胜收,浩如烟海一般,你若是见了,一定会欢喜的发狂。”
沈宛忽立住身,微笑道,“我记起有个词家写的咏雪词来,此时念来最是贴切。”遂含笑低声念道: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此为容若早年的一阕《采桑子》,堪称咏雪佳作,为时人所称颂。容若微微一笑道,“难为你能背下来,梁汾兄也颇赏识这首。”沈宛笑道,“君之佳篇何其多也,可谓“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我未识君之前,最是偏爱这首,时常吟哦,遥想此人之风流神采,锦心绣肠,恨不能即刻相会。”
容若看看沈宛,不觉粲然一笑,微微摇头道,“宛卿不要哄我。随口游戏之言,不可尽信。”沈宛微笑道,“实肺腑真言,绝非妄语。”
容若道,“难得宛卿如此谬赞,实愧不敢受。”言罢环顾四周,但见银装素裹,琼枝玉树,煞是赏心悦目,忽心中一动,提议道,“元宵前夕,踏雪赏此美景,怎可无句。”沈宛问,“以君之意,还是赋诗,还是作词?”容若摇摇头,“都不好,不如联句,就此情此景而作,我先起个头如何。”沈宛忙笑着告饶,“作诗也还罢了,联句可万万不能,君之捷才我早已领教过了,万分不及。”
容若笑着不依,“宛卿何苦不战而退。联句却也不妨,若偶然想不起,我尽可代劳一二。”二人便携手一边漫步,一边见景生情,娓娓道来,一时间如流星赶月一般,容若才藻风华绮丽,文思如泉涌一般,沈宛如何能及,一时接不出,便笑着要容若代劳,不一会早联成十数韵。
二人回到屋里,抖落身上帽子上的雪花,相视而笑。沈宛忙叫枝儿备好笔墨,一幅长笺。容若遂俯身一旁,看沈宛轻抒玉腕,走笔如飞,录下二人所联。容若接过湘管,添上一段诗柄,记述彼时之乐,又落下二人钤印,一篇佳作,宛自天成。容若一手轻扶沈宛香肩,一手持诗笺,轻声吟诵一遍,禁不住击节称妙,又痛赞沈宛的簪花小楷极是秀美,大为可观。
沈宛闻言,回眸淡淡一笑,真个是笑靥如花,顾盼生姿,容若见了,禁不住心神一荡,默默注视半晌,轻声道,“御蝉,你今日饮了酒,脸庞儿微微红上来,恰是好看,不信拿镜子你照。”说罢,去妆台取一面手执镜,笑着递给沈宛。沈宛持镜一照,果然是双颊粉嫩含春,红艳欲滴。
二人此刻都有些心醉神迷,不能自持,遂携手迈入沈宛的香闺,轻掩绣户,缓剔银灯。沈宛于妆台前轻轻摘去簪环,那头发约有五六尺长,如瀑布一般披散下来,又用一枚精巧的小簪,轻轻绾了头发。如此简单的装束起来,倒觉比日间精心妆扮,更为袅娜出众。
容若默默立于身后,只观其背影,便已销魂,遂微笑轻叹道,“饮香醪,赏名花,观雪景,已是人生快事,况又国色相对,各在芳龄,夫复何求!”一边说,一边替沈宛轻解盘钮,褪去罗衫。沈宛叫容若把银灯剔暗,容若微笑着调侃:“古诗云,比玉香犹盛,如花语更真。正该灯下观美,为何转要灭灯。”虽如此说,还是将灯略剔暗些。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二人分离已久,彼时相聚,更觉缠绵缱绻,才子自是多情,轻怜漫惜,曲尽绸缪。佳人却是含羞,星眸微醉,娇声婉转,一双佳偶效于飞之乐,不啻若天上之降也。
荧荧雪光之中,容若半靠床栏,臂拥佳人,心中十分畅满。沈宛将头枕在容若的臂弯上,静听他气息微微,忍不住含笑道,“君以文采名扬天下,二人初会之时,好一位翩翩公子,恂恂儒雅,妾原以为嫁得风流蕴籍的书生,不胜欣喜,却原来勇武异常,俨然塞外一介莽夫。。。。。”
容若失笑道,“何如?我早料到女人贪心不足。我亦文亦武,又温柔多情,宛卿尚觉不足,那这世上,怕再找不到合卿意的人了。”
沈宛轻轻一啐,娇嗔道,“妾蒹葭得倚玉树,岂敢贪心不足。只是合卿意又待怎样?不过丢在一边,十天半月才蒙看顾一回,叫人。。。。。”容若不待她说完,忽俯身低头,热烈的吻住芳唇,沈宛不妨,只得以手臂抱持,婉转迎合。。。。。半晌容若方抬起身,轻舒一口气,笑道,“如何?宛卿若再有怨言,吾仍以此道待之。”沈宛轻笑道,“夫君以强凌弱,以男欺女,奈何?只恨妾不该妄听人言,误嫁匪人,只落得红泪偷垂,悔之晚矣。”
二人说笑着,忽听得外面谯楼已交二鼓,沈宛柔声道,“夜深了,何不睡下?”容若轻叹一口气,“恐怕睡不得。一会儿即要回去,明日一早还有值守,扈驾南苑,可能要住三五天才能回来。。。。。。”
沈宛咋听此言,如坠冰窟,容若轻声道,“怎不说话?莫非生气了?”沈宛忽披衣坐起身,容若惊问道,做甚?沈宛勉强笑道,“冤家,既明早当值,还不早些回去安置。况漏夜不归,家中必忧心悬望,何苦为了我一人,搅得全家不宁。”
容若闻言,无奈起身,沈宛已拧亮床前油灯,为他拿来外褂,容若道,“真是罪过,又累你睡不安稳。你可不必起来,叫枝儿送我出去就是。”沈宛扫一眼容若,轻声道,“早是一家人,还说这种客气话,叫我当受不起。”容若叹气道,“总归是我的不是,不能光明正大娶你到府,给你一个名分。难得欢聚一次,又弄得这般狼狈不堪。。。。“沈宛忙上前轻握住容若的嘴,薄嗔道,“早前你我已对天发誓,再说此话,定要受罚,你今日不顾前誓,又来犯戒,是何居心?”
容若闻言,上前紧紧拥住沈宛,恋恋不舍。沈宛挣开身,笑道,“待我去叫枝儿点灯,去前面厢房叫松儿起来。”容若低声道,“不妨,松儿并没睡下,他晓得我今晚回去。”
沈宛听了,颇有些委屈不平,“好个负心郎,早就打算停当,只瞒得我一个。”容若微笑道,“罪甚。若一来即说及出巡之事,恐大煞风景,岂不辜负良辰雪夜。”沈宛目视容若,无言可对,容若忽笑一笑,又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沈宛脸色微微一红,羞涩难当,将容若身子轻轻推开,嗔道,“真真你是我。。。。。千年修来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