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安心就起床了。
冬天日短夜长,这个时候已经快7点了,今天要去距离最远的一个片区,即使没有维修任务,巡查一圈至少也要七八个小时,他想早点回来,就必须早点出去。
可能是昨天的经历太过刺激的缘故,晚上躺在床上怎么数羊都无法入睡,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丹尼斯和格洛莉娅血糊糊的尸体,搞到很晚才勉强睡着,今天早上是靠着五分钟重复一次的闹钟才醒来的。
安心打着呵欠,驾车穿过镇子。
镇口有个加油站,他准备在加油的时候去站里的小店买些饼干、蛋卷之类的简易食品,加上车上还剩下的一些速溶咖啡和真空包装的热狗,就当做今天的工作餐了。昨天的采购泡汤了,只能这样对付一下,反正在沙漠里也不指望着还能吃香的喝辣的。
这样的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淡淡的雾霾似有似无,温度比昨天又低了一些。路边枯萎的草叶上凝满白霜,远看像是被人扔下的片片棉絮。抬眼望去,天空中的云朵在朝阳的映射下,从淡红渐变到水彩般的金红,轻盈地飘荡在蔚蓝的天空里,宛若一只只游走在湛蓝湖面上的天鹅。
街道上没几个人,戴着绒线帽、骑着脚踏车、后架上驮着奶箱的少年正一家家地往院门口送鲜奶。
垃圾车摇着铃,叮叮当当地缓缓开过,站在车尾的工人嘴里喷出白雾,不时跳下车,麻利地提起路边的垃圾桶往车厢里倾倒,放回桶子后又紧跑几步跳上踏板,挽着扶手捂着脑袋给耳朵取暖。
结伴而行的几个老妇人驻足路旁,给汽车让路。
安心一手扶着方向盘慢慢开着车,一手转动收音机旋钮调节频率,寻找着喜欢的音乐。
前面十字路口忽然出现一个穿着白色睡裙,披头散发光着脚的女子,慌慌张张地从左边路口跑出来,看样子原本是想往这边街道过来的,迎面看见安心的车,立即改变了方向,飞奔过街心,消失在了另一边。
不久从她跑来的方向又奔出三四个手持枪支、棍棒的男人,嘴里大声吆喝着,向着女子追去。
“什么情况?”安心赶紧踩了脚油门,加速开到街口靠边停下,扭头向右边看去时,那几个追逐的人前面,睡裙女子脚步飞快,已经跑得很远了。
周围房子里好些人闻声跑了出来,站在街边向几人离去的方向张望,也有人跟着追了过去。
后面还有人陆续追来,不明就里的人们纷纷向他们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停了下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家。
原来早上安托尼刚刚起床,他妻子琳达还躺在被窝里,安托尼正弯腰穿鞋呢,突然琳达从床上跳起来就冲到他背上,安托尼被撞得向前一踉跄,好险没一头栽到地上,恼怒地回头看时,琳达已经张嘴怪叫着再次扑上来。
有了昨天格洛莉娅的事情打底,安托尼瞬间反应过来,顺手抄起卧室椅挡住了她,才没有被咬到。俩人僵持了一会,听到动静的儿子和女儿便赶了过来,琳达见状竟返身直接冲破卧室窗户跳了出去,赤足逃走了。安托尼连忙带着儿子出来追赶,闻讯赶来的邻居也加入了追赶的队伍,可没想到琳达跑得特别的快,几个大男人竟然追不上她。
据说琳达当时神情疯狂,叫她也不回应,乱扑乱叫的只想咬自己的丈夫,若不是家人赶来,安托尼竟然还有些招架不住。
众人闻言,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雷卡多和格洛莉娅的事已经人尽皆知。如果说雷卡多出事的时候大家都还只是带着一些猎奇和惊讶的心理在谈论,到格洛莉娅之后,就基本上没有人再在公开场合议论了,人们都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话题,似乎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曾在女王镇存在过一样。
只是超市门口刺目的警戒线、卡尔家酒馆紧闭的大门,和丹尼斯的母亲哭喊到半夜的绝望,时刻捶击着镇民们的神经。
咸湖城派来的警员昨晚已经到了,正和查尔斯一起在镇里进行调查,人们表面上平静如常,暗地里其实都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们的消息。大家未尝没有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他们宣布啤酒雷托和格洛莉娅的事情只是个例,往后的日子还会如以前一样平静。
但今天琳达的出现证明了这不过是个美丽的幻想。
还会有下一个吗?
下一个会是谁?
会不会突然之间,自己身边就多了个疯子?
有意无意间,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众人看向彼此的眼神中便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嘴里说着“今天天气真冷”之类的话,脚底下不动声色地跟别人拉开了距离,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回自己家里去了。
不多时,聚集的人群就走得只剩下寥寥几人。
剩下这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摊摊手,默默地也纷纷离去。
治安官查尔斯开着他的警车,鸣着警笛从安心车旁呼啸而过,向琳达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很快也有人拿了枪,从家里开出车来,跟着追赶过去。
安心回到自己车上,启动车子继续自己的行程。他是个打工仔,不工作就没饭吃,没时间去看发疯的琳达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反正下午回来就会知道了。
加完油买完东西,一边驾车向沙漠中驶去,安心一边在脑子反复想着这两天的事情。
这事很不对劲了。
不到48个小时,第三个了。现在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掏出手机,安心拨通了陆轻红的电话。
只嘟了一声,电话便接通了,陆轻红悦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安心,真巧啊,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打过来了!”
听到陆轻红那口带着软糯乡音的普通话,安心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感觉心情都好了很多:“哦?这么巧!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咸湖城这边这两天发生了一些事,我觉得挺奇怪的,想问问你那边有没有。”
安心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好的感觉,嘴里还是笑着:“什么事呀?能惊动咱们陆大小姐亲自过问。”
“呵呵,滚蛋……”陆轻红笑了一下,接着道:“是这样的,昨天晚上西乔丹区那边有一家商店的老板突然发了疯,把顾客给咬了个半死,然后警察过去了他又袭警,被警察给当场打死了。今天早上又有人在大街上咬人,又被警察打死了……”
“哈?……”安心手一抖,差点把车开到路基下去。
那边陆轻红还在继续说:“我是今天早上在KSL晨间新闻里看到的,里面还说昨天阿特兰塔市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你不觉得这个有点奇怪吗……”
“……”安心一脚踩下刹车,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动了。
“喂……喂……安心?”
陆轻红的声音把安心的魂叫了回来,赶紧回答道:“我在我在!”
“你怎么不说话,信号不好吗?你进沙漠了?”
“不是,信号蛮好的。”安心定定神,道:“轻红,我这边也出事了,也是有人发疯,咬人!”
“啊!”陆轻红惊叫起来:“真有啊?”
“是啊,我亲身经历的……”于是安心组织了一下语言,把这两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陆轻红说了一遍。
“……我的天,好危险啊!你真的胆儿肥!”陆轻红显然被吓着了,半晌才说话。
“是啊,我也后悔着呢。”
“那这个……会不会是狂犬病呀?”陆轻红问。
安心道:“我跟这边的治安官讨论过这个可能性,觉得不像。首先狂犬病人怕风怕光,那天我遇到雷卡多的时候刮那么大的冷风,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一点也没有怕的样子。再说了,狂犬病人一般不咬人,——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是狂犬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集中出现这么多个,还都咬人,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
“就是啊。本来我还不确定,只是觉得一天时间内,咸湖城连发两起,阿特兰塔一起,都是一模一样的发疯咬人,未免也太巧合了点儿。现在你这边也发生了同样的事,那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陆轻红道。
“确实,”安心思索着,道:“如果阿特兰塔那边也发生了同样的事,那这事就有点不简单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陆轻红又道:“如果不是狂犬病,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呢?”
安心犹豫道:“谁知道呢?也许是什么未知的传染病吧……”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上次的肺炎才过去多久呀,气儿都没喘匀呢,又来?还让不让人活了!”陆轻红有点郁闷。
“呵呵,您就甭替全世界担忧了,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呢,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你小小年纪,别动不动就学人家心忧天下胸怀万民,要保重凤体。”
陆轻红噗嗤笑了:“你个张大民!说着说着你就贫上了。”
安心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怕累坏了你那四斤半的小脑袋瓜子嘛,哪里就贫了。”
陆轻红啐了一口,道:“就你机灵!”
……
挂了电话,安心继续赶路。
荒凉的戈壁沙漠一如既往地寂寥,远处落基山脉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墙一样横亘在天际,沉默地注视着这片了无生机的土地。太阳已经越过了山顶,阳光挥洒下来,高高低低的连绵丘陵被拉出长长的阴影,活像一只只蹲伏的沉默巨兽,虎视眈眈地盯着脚底下那辆火柴盒般大小的汽车,似乎随时都会抬起巨爪,将它拍成齑粉。
巡查工作的确非常枯燥无聊,每到一个基站,都要查看钢梁支架是否依旧牢固、信号中继设备有无故障、太阳能电池是否工作正常,再清理一下机箱内外的沙石尘土,如无问题,就可以按下应答机签到,然后再前往下一个基站重复这个流程。每次进沙漠,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赶路上。
中午休息的时候,安心把车停在基站钢塔下,从车斗里取出煤油炉来烧水煮咖啡喝,同时把热狗放在锅盖上加热。
嘴里嚼着甘草糖,掏出手机来,安心连上了网络,沙漠里只有在基站底下,才会有最佳信号强度。流量是无限且免费的,这也是作为一个通讯公司的员工所能享受到的待遇之一了。
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关键词“发疯,咬人”开始搜索,片刻后结果就出来了,符合搜索条件的条目有上千万条,安心忽略那些时间明显对不上的,只挑最近的内容看。
很快便找到了一段视频,标注地点是孤星省的小牛市,上传时间是昨天,11月14日上午11点35分,也就是安心正在查尔斯的办公室里报告雷卡多的事情的时候。
剧烈晃动的镜头中可以看到在某条脏兮兮的街巷里,一个穿着连帽长卫衣、吊档沙基牛仔裤的健壮年轻黑人男子正怒吼着在殴打一名中年白人妇女。
拍视频的人显然嘴炮要比他的拍摄技术厉害很多:“你这个疯女人!你竟敢咬屠夫汤米!哈!你不知道你惹到了谁!你死定了!!小汤米,弄死她,快弄死她!!”
女子很快被打倒在地,随即遭到了黑人一顿猛烈的拳打脚踢。挨打的女人披头散发目露凶光,低吼着,也不躲避,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向黑人男子扑击对攻,但到底力量相差太过悬殊,最后还是被打晕了过去。停下手来的黑人呼呼喘着粗气,提了提已经掉到屁股下的裤子,左手背外侧有一个深深的牙印,皮肉外翻着,鲜血不停地顺着手指流了下来,滴落到地上。
再找,又看到一个标注为山茶花省,一个小时前刚刚上传的的视频,背景似乎是一个农场之类的地方,几名年龄大小各异,手持各式长短枪支、农民打扮的人,正低头围观一名蜷缩在地上的男子,画外音里一个女声在急促地说道:“……刚才这个疯子袭击了史丹利,把他的手指头都咬断了!我的上帝!快看呐!他们刚把他打死了……”
然后还有一个从高处拍摄的视频,可以看到下面的城市街道上,一名瘦削的少年躬着腰,怪叫着在追逐四处逃散的路人。
接着就看到了陆轻红所说的阿特兰塔事件的新闻,那是火狐电视台对阿特兰塔市警察局巡警格雷里.肖恩的采访报道。
高大帅气的巡警双手拇指抠在武装皮带上,和搭档站在警车旁,正对着话筒侃侃而谈:“……我们赶到的时候他正在追赶一名女学生,我把车横在他面前,拔枪喝止,但是他根本不听,直接就向我冲了上来,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开枪,当场击毙了他。”
记者问道:“据说他当时并没有持有武器?”
“是的,他没有武器,是用牙齿咬的。”
“那么他实际上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开枪直接击毙他的?”
肖恩沉声道:“他已经彻底疯了,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但是他的攻击力是非常有限的,用牙齿咬很难置人于死地对吗?”
“你并不了解现场的情况。他已经咬伤了很多学生,对公共安全构成了重大威胁,如果我不果断地阻止他,只会有更多人受到伤害!”肖恩瞪了眼记者。
“所以你就直接杀了他——在无需开枪就可以制服他的情况下?”
“真希望当时被咬的是你,也许你会换一种说法……”肖恩冷冷一笑:道“作为一名警察,我接受的训练让我拥有足够的专业能力作出何时应该向哪里开枪的判断——很明显,当时他的危险程度已经足以让我认为可以对准他的脑袋开枪了。”
不等记者接话,他伸手拨开伸到嘴边的话筒,转身上车:“对不起,我们要去巡逻了……”
“请问你对警察过分使用武力这件事持有什么看法?”记者追着问。
回答他的是绝尘而去的警车窗口伸出来的一根中指。
记者面对镜头:“警察滥用武力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痼疾,守法公民正越来越多地遭受到来自于“保护者”的暴力和不公正对待,呼吁官方采取措施制止这种“合法侵害”的呼声正在变得日益强烈。对于阿特兰塔市警察局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
……
时间有限,安心只大致翻看了一下,除了一些不相干和重复的内容,包括咸湖城的两起,找到了最少有十几起发疯或者疑似发疯的事件。最早的一起是9日上午,长空省大瀑布城,一名年轻母亲突然失去理智,咬死了自己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并吃掉了她的一支手臂,当时轰动全北美。这个新闻安心也看到过,还颇是唏嘘了一番,感叹又发生了一起人间惨剧,但当时觉得,这无非就是个产后抑郁症什么的,也许只是那姑娘特别严重一些罢了,世界那么大,当然什么人都有,也没特别留意,现在再来看,感觉自然就不一样了。
除了这件事,其他的基本上都发生在昨天,以及今天上午。
从事发地来看,这些人分布在北美大陆各处,零零星星的并无明显多发地。非要说有什么规律的话,其中大城市要相对多一点。但安心相信这仅仅是因为大城市资讯相对发达,信息传播速度更快所致,其他地区肯定也有不少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只是还没有被注意到而已。
这事已经不止是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