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点。博特南市,格雷舍姆社区医院。
医生科洛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桌上的电脑发呆。
那个叫薇薇安的女病人送来已经两天了。
入院那天,她就咬伤了一名护士,好在护士工作制服里还贴身穿着一条保暖裤,加上薇薇安全身被绑使不上劲,护士的腿上只被咬破了一点皮,出了点血但并无大碍。鉴于她之前还咬伤了自己的丈夫,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薇薇安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极强的攻击性还是让科洛很警惕,出于谨慎,除必要的检查之外,一直给她保持着适量的镇静剂,让她始终处于半睡眠状态,再也没有伤害到别人。
但是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检查手段,都查不出薇薇安到底得了什么病。她的身体一切正常,除了有些瘦弱,以及人到中年正常的一些身体机能减退之外,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问题,也就是说,从医学角度来看,她其实是个健康的人,比绝大多数人,甚至科洛自己都要健康。
但她确实已经不认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了。确切地说,是不认识任何人了。无论是谁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都会惊慌害怕,都会试图攻击。
她也失去了语言交流能力,发不出一个单词来,从她嘴里听到的,永远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的嘶吼。
她也听不懂别人的话,无论你跟她说什么,她都不会表现出明白了的样子,唯一的反应就是左右扭头寻找声音来源,然后死死盯住说话的人。
她的智力也下降到了一个近乎于零的奇特状态,似乎几十年来所学习的一切知识和技能都已经完全消失,只依身为动物的本能行事。她吃东西不分生熟,也不会用餐具。科洛曾经试着解开了她的一只手,但她并不懂得用这只自由的手臂去解开其他的束缚,哪怕那些绑带其实只需要轻轻拉一下卡扣就能松脱。她只会拼命地胡乱拉扯胸前的绑带,要不就是将这只手伸向周边的人,想要对他们进行攻击,或者,是想赶走他们。
还有,她看别人的眼神也很奇怪,她似乎非常的害怕,又非常的凶狠,那个样子,像极了被猎人逼到角落里,走投无路的野狼,夹紧了尾巴,露出尖利的牙齿,伏低身子低吠着,随时准备以命相搏。科洛毫不怀疑,如果放开她,她立刻就会扑向离她最近的那个人。
作为一名职业医生,科洛很确定她得的并不是狂犬病,她的体内没有发现狂犬病毒,她也不怕水不怕风不畏光,也没有狂犬病人特有的那种持续狂躁症状,只要没有人出现在她面前,也没有声音,她就可以保持相当长时间的安静,狂犬病人的所有典型症状,她一样都没有。
那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她这样了呢?如果说是因为跌倒时脑部受到剧烈撞击引发了这一系列问题,失忆还好解释,世界上每年因为类似原因导致失忆的病例很多,但因此产生了失语、失智以及强烈的攻击行为又怎么解释呢?即便是失忆,像她这样丧失一切记忆和技能,完全退化到近乎初生婴儿的状态的,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科洛在网上搜索过很久,也没有找到任何类似的病例。
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科洛盯着电脑里薇薇安的病历资料,继续苦思着。
他也曾怀疑过是神经或者精神方面的问题,因此特意仔细地进行过针对性的检查和测试,但并没有发现薇薇安有任何脑部或者神经突触受损的情况,从进来到现在,她的脑电波也一直是正常的,除了没有理智,她的精神状态和正常人也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暂时还无法彻底排除脑部方面的可能性,但是直觉告诉他,应该不是这方面的原因。
虽然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科洛绝不会相信什么邪魔附身的鬼话,任何疾病都一定是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的,并且也一定有方法找到病因。世界上那么多鬼怪的传说,无论怎样神乎其神,到最后大多都被科学证明不过是子虚乌有,或者干脆只是人们的错觉。
即便有科学也无法解释的事情,科洛相信那只不过是人类的科学水平暂时还不够高罢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科洛喃喃自语。
也许是时候将薇薇安送到更高级的医院去了。
格雷舍姆社区医院顾名思义,只是个规模很小的社区级医院,平时能够接触到的大多是些头痛脑热,外伤出血之类的普通病人,尽管已经被任命为副院长,但科洛一直想拿出几篇有分量的论文来作为晋身砖,为自己博取一个更远大的前程。这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有点意思的病人,却什么也查不出来,两天时间里,薇薇安甚至连脸上的淤青都消褪了,这让心气颇高的科洛有些泄气。
叹了口气,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科洛回到座位上滑动鼠标调出了转院申请表开始填写,敲了会键盘,他又觉得也许还是应该再等等。
外面走廊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似乎有重物被打翻在地的闷响,片刻之后有人惨叫,然后许多人开始惊叫,脚步声杂乱地响起来,人们在来回跑动。
科洛立即打开门冲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乱成一团,病人和护士们正在惊慌地跑来跑去,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呼救声。科洛循声望去,看到一辆空担架车倒翻在地,旁边一个身穿蓝色医生罩衫的人背对着他,正将一名男子按在地上,全身都趴伏在他身上。被按在地上的人双腿缠满血迹斑斑的绷带,正在极力挣扎着,发出惊恐痛苦的叫喊声,试图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人。
几个护士和病人站在一旁,满脸写满了惊恐,想要上前阻止又不敢。
科洛疾步冲上前去,看到地上到处都是血,他来不及多想,伸手去拉那个身着医生罩衫的男人的肩头,怒喝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那人猛地回过头来。
他满头满脸都糊满了殷红的鲜血,就像刚从血里捞出来一样,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怕,唇齿间还咬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喉咙里愤怒地低吼着,凶狠的眼神几乎要刺透科洛的眼睛。
科洛一下子愣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弗兰克……”
随车急救医生弗兰克跳了起来,转身就向科洛扑上来。两人距离极近,科洛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抓住了胸前的衣服,随即一张血盆大口就咬了过来。科洛双手推拒着,本能地向后急退,可走廊就那么点宽,没退几步,后背已经顶在了墙上,再无退路了。
急切间,科洛只能举起手臂护住自己的头,弗兰克一口便咬在了他的左臂上。
医院里暖气开得很足,科洛的医生罩衫里只穿了一件蓝纹衬衫和一件薄羊绒毛衣,弗兰克咬住他的手臂后,猛烈甩头撕咬,几下就把两层衣服都撕破了,然后一口咬住露出来的肌肉,上下颌一用力,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啊!”科洛痛得大叫。他用力扭动身体想甩开弗兰克,可弗兰克的两只手如同铁钳一样紧紧揪住他的肩头和胸口,根本就甩不动。
“快叫保安!快叫保安!!”科洛忍痛拼命地举着被咬的手臂顶住弗兰克,另一只手推着弗兰克的胸口不让他靠近自己,扭头向躲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的莱斯放声大喊着。
莱斯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向外跑去。
两名医院保安早已闻声赶来,此时已跑到了走廊门口,见状立即上前,一人一边抓住弗兰克的手臂和肩头,将他从科洛身上拖了下来。
弗兰克扭头对着保安大吼,两人猛地看到他可怕的面容,都吓了一大跳,好在进来时看到满地鲜血,都有了些思想准备,此时尽管心中惊疑,手底下却不含糊,立刻一个绊腿过肩摔,两人合力将弗兰克摔倒在地,然后屈膝跪在他的背上,扭住他的手臂将他反铐了起来。
科洛早已脱力,弗兰克被拉开的同时他就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看到弗兰克被制服,顾不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痛得钻心,又一骨碌爬起来,冲着保安急声道:“控制好他!就这样控制住他,不要让他动!千万不要接近他的脑袋!他会咬人!”
又对围拢来的护士一连声地吩咐道:“快去取麻醉药来,取乙醚来!不不!取氟烷!快!多取些来!!”
立即有护士跑去取药了。
科洛又去检查躺在血泊中的病人,病人被咬破了喉管,鲜血还在往外迸射,此刻已经奄奄一息了,科洛赶紧对他进行了紧急处理,然后马上交给赶来的医生送去手术室抢救。
氟烷早已取来,科洛亲自动手,用蘸满药液的纱布捂住疯狂挣扎的弗兰克口鼻,亲眼看着他失去知觉沉沉睡去,这才放下心来,为保险起见,又给他注射了一针得普利麻。
混乱的医院终于暂时风平浪静下来,大家各司其职,忙着收拾这个烂摊子。
被咬破了喉管的伤员最终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死了,思虑半天,科洛还是决定报警。在等待警察到来的时间里,科洛终于找到了空当,他把莱斯叫到治疗室,让她帮自己处理手臂伤口、注射抗生素和破伤风针。
惊魂未定的莱斯双手还是抖得厉害,根本无法进行操作,科洛不得不伸手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她。
良久,莱斯渐渐平静下来,她离开科洛的怀抱,抹了抹眼泪,歉意地对科洛说:“对不起医生……我这就帮您包扎……”
“没关系,亲爱的,刚才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不止是你,我们都吓坏了,”科洛柔声道:“你已经表现得非常勇敢了。”
莱斯涩然点头,动手准备器械和药物。
科洛坐在准备台沿上,看着莱斯忙碌,道:“我需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跟弗兰克是搭档,能跟我说一下吗,尽量详细一点,好吗?”
莱斯点点头,开始动手帮科洛的伤口做杀菌消炎处理,一边说道:“我们刚上班,弗兰克早餐都没来得及吃,就出车去急救一个车祸,伤员双腿都断了,我们给他做了应急处理,然后拉回医院。谁知刚推进走廊,弗兰克就突然倒了下去,正好倒在伤员身上,伤员疼得大叫,”
莱斯抽噎着道:“我还以为弗兰克只是不小心跌倒了,谁知他紧接着又跳起来,摁住伤员就咬,伤员拼命地反抗,从车上滚了下来,两个人就一起倒在地上……”
科洛盯着莱斯,沉声道:“他当时有没有晕厥?”
莱斯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他本来是跟着推车在跑的,突然就向旁边倒了下去,撞在了推车上,也许那个时候他就是晕过去了……”
“但是他马上就爬起来开始咬伤员,对吗?”
“是的,时间很短。伤员当时使劲地叫,我还没来得及去查看,弗兰克就爬起来趴到了伤员身上,然后就开始咬了……”
“嗯……”科洛沉吟着。
莱斯瞟了他一眼,有些犹豫地说:“……医生,您觉不觉得,弗兰克的样子……跟前天我们接来的那个女病人,就是咬丈夫的那个,有点像……”
科洛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会是传染病吗?”
科洛沉声道:“我不知道,但是确实非常相似,如果是真的,无疑很可怕。但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也不能证明他们两个之间存在关联性,这需要证据。”
莱斯轻声嘟哝着:“可这已经是很明显的了……”
科洛看着莱斯,用坚定的语气道:“莱斯!我想你们护理学校的老师一定跟你们强调过,作为医务工作者,严谨应该是要融入到我们的血液中去的,不是吗?”
莱斯不吭声了。
科洛想了想又道:“这件事事关重大,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在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你暂时不要去跟别人乱说。相信我,这也是为了你自己,明白吗?”
莱斯想了想,点点头。
科洛又道:“你的怀疑当然有些道理,但是我们没有能力去证明它,我会向相关部门进行汇报,请他们介入进来,查清楚弗兰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他和薇薇安之间有没有关联性。”
莱斯咬咬嘴唇,又点点头。
“对了,你没有被弗兰克咬到吧?”
“没有。”
“那就好。——这样吧,待会儿警察做完笔录后,你就回家休息几天,暂时哪儿都不要去,也尽量不要跟任何人接触,先观察一段时间,这几天我都会给你算出勤,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谢谢您,医生!”莱斯脸色发白,勉强笑了一下。看看科洛的手臂,她又道:“那您……”
科洛低头瞅了瞅自己包扎完毕的手臂,抬起来冲她摆了摆手,笑道:“你看,没事!”接着又拍拍她的肩膀,道:“放心吧!我们都会没事的,别忘了,我是医生!”
莱斯看着他,还想说点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低下头默默地开始收拾器械。
警察最终听取了科洛的意见,没有把弗兰克拉回警局,而是在医院里找了个单独的病房安置他。弗兰克被七八根束缚带从头到脚牢牢地捆在床上,病床的四个脚也都固定在了地板上,以防他掀翻病床。一名保安守在了门口。
薇薇安被安排在了他的隔壁,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警察走后,科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后,他似乎突然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转身无力地靠在门上,呆滞的目光盯着窗外婆娑的树叶。良久,又举起左臂,看着自己手臂上雪白的纱布,他的脸渐渐地变得煞白。
突然,他像疯了一样猛扑到办公桌前,浑身颤抖着抓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