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总是连绵不断的。尤其是夜间--这时侯的雨更是多情的。
淅沥沥的小雨丝缱绻婉转的抚摸着每一位过客的脸庞,它真愿意与世间所有的一切分享它的温柔、分享它此刻的遮掩不住的雀跃。但是没有人懂得它隐秘的爱恋,都畏惧的低着头急匆匆的往家赶--这无情的态度真叫它伤心。
它又气又恼,只是仍不忍心责怪这些不懂事的人们,便只好恋恋不舍的拉扯着他们额前细弱的发丝,指望里面有知心意的好人愿意为它停留片刻。
便是只稍微站一站脚也好啊。
赵彦推开窗,挽起袖子伸出右手掌,小心的去接屋檐下的水滴。
“事到如今,陈昌平说的是不是胡话都不打紧了;我们先前看见了什么,也不要紧了。”
他抽手转回身,微皱起眉头,抻了抻袖子。
“那些人只是路过--不,就当他们是路过,不必再强记挂着,免得招惹灾祸。既是路过,那趟镖的损失就要换个其他的说法。”
啧,还是淋湿了。
辛平常试探着问道:“东家的意思是?”
“若是布置周全,这次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陈昌平会做事,我平日里使唤的颇为顺手。现下他成了一个废人,不能不叫我可惜。”赵彦一脸平静的挤压着袖子上小片的水渍。“总不能就这样平淡的过去了。我在陈昌平身上投了不少资源,把他从后天五阶拉到了六阶临界点,就是以后他不能为我所用了,总也得还我一些利息,否则岂非太亏。”
他说着转过身把窗子轻轻的关上,仿若恍然大悟般的道:“王镖头是在春柳阁认了个干亲戚是吧?好个俊俏的娘子,上回消息不是说他偷着瞒着把那位娘子安排到三剪子胡同里住着了吗?想来是王镖头颇为关照她,近来就总是到那儿去,如此快意,难怪我吩咐的事情半点都不肯做了。”
“我倒想真想与这位老功臣交好关系,镖局运转总要上下一齐心嘛。”赵彦看着辛平常,嘴角微微翘起,道:“你替我备一份礼去看看那位娘子,缺什么给什么就是,就是她要天上的星星也得试着摘给她.也好让她多尽些心去伺候王镖头,让他收收心。以后都不做得罪人的事情。”
辛平常深深的低下头来。
“属下明白。一定会替那位娘子备一份拒绝不了的大礼。”
陈昌平正在发呆。
鹞子村的村长和江子兄弟得了赵彦好大一笔谢银,千恩万谢的离开了。走的时候或许是不忍心他现下的可怜模样,还专门来看他最后一眼、说两句体贴话。
两人来看他时,一个店伙计正在喂他吃好克化的药粥。陈昌平虽然心情抑郁,感觉自己吃不下半点东西甚至还有些恶心要吐,但他心里明白若不养足精神补充营养身体是修养不好的,就硬逼着自己咽下那些汤汤水水。店伙计木楞,喂得不仔细,有好些汤水都溢到他脖颈肩膀绑着的白布上了,逼得陈昌平不得不艰难的转动着脑袋,去接那一勺接一勺不停戳过来的汤匙。
怎叫人心里不无奈、不难受。
尤其还是在陈昌平心情堵塞的情况下。
村长在一旁看着陈昌平脸都红透了,也不是生憋的还是活气的,赶紧上来接过了店伙计端着的碗勺,江子也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巾好让他擦去陈昌平身上淋着的污垢。村长动作就细心轻柔多了,渐渐的陈昌平脸色也好了起来,见他没有半点抗拒吃饭这件事情,人也还算清醒,村长也不禁有些欣慰,道:“能吃就好,能吃饭就好。这就能好的快。”
陈昌平低低的“唔”了一声,感激道:“还未来得及谢过两位救命大恩。现下不方便起身,等我好些,自会带上重礼登门拜谢。”
“害,用不着。”村长赶紧拒绝道,“陈镖头,你安心休养就是,不必念着我们,那些都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应该要的。”
“真用不着。那位赵老爷已经给了赏了,不老少东西呢,够多啦!再多,我们也受不起。”
村长想想怀里沉甸甸的银子,心里固然高兴,但是看见陈昌平这幅惨兮兮的模样,想到这银子是从他受的劫难里得的,又想到陈昌平手臂残废,生计必定要黄,只恐怕以后过得困难,就不由得生起一点额外的怜悯心来。于是又忍不住安慰道:
“陈镖头,其实断了一只手也不算什么,还有一只手一样可以做事情的。我们村子里也有一个后生跟你一样的情形,他也是手臂不小心弄断了,而且还是一整条手臂,他那势利眼的媳妇嫌弃他就偷着跟着别人跑了--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他以后过不了了,结果呢,那后生硬生生的憋着一股子气,天天爬起来练身体、练五行拳,一年下来他比村里大部分手脚俱全的汉子都有力气。小伙子能干,钱赚的比以前还多,村里都夸他!夸他有志气!陈镖头,您是会好功夫在身的人,前途可比一般人要宽阔多了,可不能就此放弃。你们那个江湖上不是一直传着什么左手使剑、左手使拳的高手吗,这种大磨难你都挺下来了,以后还有什么不成的,你也一定能成的......”
他觉得自己是难得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样的肺腑关切之言,一时忘了分寸嘴快了些,江子在后面看的真真的,陈昌平脸色已经开始逐渐转白了。心想村长拿了钱就忘了自己长有几高,人就是残废了对付他两个还是有余力的,当真不怕记仇?什么都敢叭叭的往外说,别好事反转成了祸事!
遂立马站过去,暗地里手上使劲就捅咕了村长后背几下。
“干什么--”村长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他,江子眼神示意他看陈昌平的脸色,他定下心神看过去--
后悔了。
村长萎靡了方才说教的劲头,止不住的开始后悔,只想着扇自己一耳光骂自己怎么没事老多嘴,没得害人家心病。
“陈镖头,我这嘴笨心也快,总不过脑子的......您就权当听一听笑话,不能听的骂我几句就是,可千万别多放在心上,啊?”
陈昌平良久无言,在村长惴惴不安的目光哑着嗓子回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好话,我会听进去劝的。”
“哎哎,那就好那就好!”
村长连同江子不肯再多呆,牵着老黄牛就赶紧上路回村了。
只剩下陈昌平想着村长刚才的话直直盯着头顶的帐子发呆,无意识的把上面福寿式样的大俗花纹都在脑子里勾勒完整了;没过多久,赵彦就单独过来看他了。
“可要喝水?这边怎么也没人过来看着。”
“不妨事的,我自己想静静心。”
赵彦仍拖过那条长凳子坐过来,沉默了一会子,好似真没什么好话可说一样;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赵彦先开了口:
“我去看了,真是可怕--只是这样的存在不是我们能轻易招惹的。触之即死,不可多言语啊。”
他连连叹了好几声气。
“昌平兄弟,我怕是没本事为你报这个仇了。”
“我没想到过要报仇。”陈昌平苦笑着说:“东家,不怕您听了笑话,那时直面见了毁天灭地似的威能,我胆子险些都快吓破了,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恩赐,更别说去谈论什么报仇--我只求别叫我再见到他们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叶公好龙一说正是如此。就打近点的来说,从前陈昌平跟着赵彦后面去观看武林大会盟主选举,那时无数高手奇招各出,先天五阶以下的修为多如牛毛,后天修为的只配在最末尾处遥遥观看。武林大会进行了足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陈昌平有幸见识了五大门派精锐力量的风采,一投手一举足皆是令人咂舌称赞的绝妙招式,越打到后面就越精彩,陈昌平往往眼睛跟不上擂台上人的速度,有时候一晃神比试就结束了,他还茫然的不知何为。
他那时看的热血澎湃,激动的只想当场吼叫两声,看看四周挨挨挤挤的人群,都是这幅激动不能自以的模样。就连一贯做少年老成架势的东家也是双眼亮晶晶的,红晕直从脖颈烧到额头的失态模样。那时候的陈昌平心里生出了一股极大的、完全遏制不住的野望: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他也能潇洒的立于众人仰慕的最高点处,总有一天他能扳到这台上所有让他此刻像仰望高山一样的厉害人物们!
他敢这样想,同时也有不低的信心觉得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做得到。
但是,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与之他,不是高山,是咆哮着席卷而来遮天避日的海啸!
他没有一点再直面的勇气。失了右手臂,此刻的陈昌平就是回想起那时的灾难都觉得恐惧。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害怕下去,这与修行是极大的阻碍--恐惧好比通天巨石挡死在唯一前行的道路上,不毁掉它,人就永远止步在这块巨石前了。
就是不毁掉它,只爬过去,等到成长足够的时候再返回来除去巨石......
但是,但是他现在......
他还能做到吗?
陈昌平沉浸在回想中,嘴唇颤抖,面部表情不自觉的流露出恐惧来。一旁静静看着他的赵彦此刻也不由的真心实意的可怜他--陈昌平往日的上进心他是看在眼睛里的,他素来欣赏努力有野心的人,是确确实实对陈昌平的残废感到有点可惜。
天下身体残缺的先天高手也是有的,只能说希望陈昌平能熬过这一劫难,日后更加刻苦奋力。就是会如此赵彦也不怎么看好他以后,天下同等遭遇或者更甚的多了去了,除非陈昌平能求来天大的造化,否则振作起来无人扶持,那也仍是要摔在泥里的下场。
至于他本人--
赵彦心中暗道:自己倒是有可以做扶持人的本事--只是凭什么呢?这许多人才他不挑选,非得选择一个废人?陈昌平的天赋摆在这里,注定他不是一个会一飞冲天的奇才,把许多的资源砸在这无底洞里,难道就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动静、虚无缥缈的回声吗?
单单感激的粉身碎骨、衔草结环的报答?
别逗了,他又不缺这样的狗!
赵彦没有看别人痛苦的爱好,没一会儿就出声把陈昌平的理智叫了回来,道:“虽然那些高手我没法去碰触,但是导致这个结果发生的人,我却绝对不能放过。”
陈昌平瞬间把目光投向了赵彦,他心里已经对赵彦接下来的说法隐隐的有了一个预测。
果然赵彦说道:“王镖头、程镖头、还有周镖头。这些个老家伙聚集在一起,肆意拉拢势力,挑拨人心,若不是他们一直对我紧紧相逼迫,又屡次下阴招谋害你,你又岂会有今日的苦楚?昌平兄弟,纵使你宽宏大量不与他们计较,我却断不能忍下这口气的!”
他又道:“我有一个计划,可以正好借势扳倒这些老家伙。只是要你肯配合我,把这次的事情直接钉在他们身上--那些老家伙可能会狗急跳墙作出伤害你的事情,但是我与你保证,我一定会保住你的性命。”
陈昌平闻言几乎冷笑出声。
他倒不是针对赵彦--待在赵彦身边这么久,为他做了许多事情,只要不是傻子都能从那副文雅大度的皮囊下看出赵彦唯我独尊的本性。他暗地里手段可不算清白,为了目的真是变着法的想招,又不缺少耐心,总要达到目的才肯罢休。
那几个老家伙妨碍了他这么长时间,能忍到现在说明赵彦确实没找到可以一击致命的狠招,陈昌平都觉得赵彦已经忍受的够久了。
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赵彦若没个动作,那陈昌平只会觉得他在酝酿什么更厉害的后招。
他笑的是自己。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还可笑的以为自己能超脱其外,一门心思的修行直到登上至高点,可是你看看,他也不过就是一颗任人随意舍弃、随意摆布的棋子而已!
赵彦说的再多、再多像为他鸣不平,都只不过是为了叫他心甘情愿配合接下来的动作。现在他还有价值,赵彦仍然愿意披着这层皮来安抚他;若他不愿意答应,只怕赵彦就连最后姑息的心思都可以扔掉了,大可以用与他更惨烈的办法来完成计划。
只怕到那时,连性命也完全保不住了。
而且陈昌平本心也并不抗拒这个计划:他确实憎恶那几个老镖头,就算赵彦存了挑唆的意思,也改不了他最初是因为那几个老镖头的不断逼迫,才会最终导致碰见这倒霉的事情。
要说赵彦。那时他还有用,赵彦也看重他,派他出远镖避风头也确实是为他着想,他心里清楚,没什么好怨怼的。利益交往,大家心里清明。
于是陈昌平同意了。他说:“东家为我处处考虑,哪有不愿意的道理。东家吩咐就是,我必定尽心做到。”
赵彦清楚他此刻的所思所想,但大家都有各自考虑与私心,就是陈昌平看穿了他,他也不觉得会被陈昌平怨恨上。天下熙熙为利往来,只要给够了好处,陈昌平自然甘愿为他所驱使。
于是他说话间更柔和了些,陈昌平仔细听他吩咐,终于清醒着参与进了这个计划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