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了！杀人了--”
三剪子胡同里住着的吴大嫂嫂，今早，委实是起得迟了些。
昨个儿老闺女得了个大胖小子，终于腰板硬了起来。那家的老虏婆一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尖酸刻薄样，对吴大嫂嫂表现的别提多亲热了，跟一家好姐妹似的，仿佛忘记前些年为着儿女们的事情彼此互相叫骂过多少回了。
吴大嫂嫂一高兴，没忍住就多喝了几杯。她也就是寻常的酒量，几杯烈酒一下肚，人就安安稳稳的去会周公去了--要不是大早上外面就吵闹的沸反盈天、叫人睡梦里迷迷糊糊的没一刻安生的，兴许无人打扰下她能直睡到日上三竿呢！
她捶着肩膀，一手拢了几把凌乱的发丝就赶着去推自家的院子门，想看看有什么热闹。随着吴大嫂嫂那急切的动作，那嘈杂的人声传到耳朵里于是就更加清晰了。
--一众熟人围在巷子里咋呼咋呼的乱喊，随着里面不知道什么动静，一会大呼小叫的转向右，一会“哎呦呦”尖叫着转向左，不管怎么都不愿意散开，好像围着的是多么稀奇的玩意。吴大嫂嫂眼睛尖耳朵亮，一下子就挤进了人群里，把她那正嚷嚷着“快送去官府惩治”的儿子给揪了出来，一边问“都出什么古怪”一边望向中央--
这一望不要紧，吴大嫂嫂吓了一跳：地上一片狼藉，一把匕首跌在不远处，人圈子边上颤颤巍巍的歪坐着一个只着袭衣的美貌女子，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虚掩着面抽泣，哭的直叫人心碎，此刻正被两个婶子好声安慰着扶起来。吴大嫂嫂认出来她正是这一个月里新搬进来的人家，整日神神秘秘的不见踪迹；再一看过去，吴大嫂嫂的丈夫正和另外几个汉子一起把一个也只着袭衣的男人压倒在地上，各自出了死力气半点不敢松懈。
“光天化日的就敢害人性命！”一个后生站出来，指着那被压制的毫无动静的男人，义正言辞，厉声喝道：“带这东西去看县官老爷，叫他知道知道厉害滋味！”
......
王镖头是被人拿温热的茶水给泼醒的。
他猛地一个激灵，挺起上半身使劲摇了摇头，懵懵然的眼神无意识的乱瞟着；扁着嘴眯着眼，好一会儿视线才清楚了起来，望着一边仍端着茶壶作泼洒姿势的周镖头，费解的问道：
“你干嘛呢？好端端的泼我一脸水，谁叫你闯到我房里来着--这什么？”王镖头这时才注意到了被绳子捆的结实已经麻木的双手双脚，上半身身也被绳子捆个严严实实。稍一用力--喝！这绳子居然还是拿水浸了、又掺着细牛筋制的，他也不知为何身上乏力的很，既使不上劲来也就更无从挣脱。“你绑我做甚？！”
他显然脑子还有些糊涂，臭着一张脸就嚷嚷着让周镖头解开他。周镖头此时简直恨不得将手中的茶壶直碎到他头上！碍着屋子里站的不远处还有一个辛平常盯着，周镖头怕他抓住什么话里的把柄，把心里涌上来无数的怒骂忍了又忍，弯下腰挨近了王镖头，咬牙切齿的提醒他：“傻子！你当真不记得今天早上都做过什么事了吗？”
王镖头闻言不挣扎了，张着嘴疑惑的嘟嚷着：“今天早上，今天早上怎么了?”
--他就只记得昨个晚上。桂儿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说自己害怕，软语央求着他留下来。那可不就留下来了吗！半夜里桂儿还特地煮了一碗肉丝面解他辘辘饥肠，热乎乎的一碗下了肚，他就舒舒服服的又睡过去了......
对了。桂儿呢？
她在哪？
他如今在这不认识的地方被犯人似的捆着，那桂儿呢，她现在又是怎么一个情况？
她在哪儿？！
周镖头会错意了王镖头瞬间的高度紧张，以为他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未等王镖头问话，他就赶紧道：“现在大哥正在外面跟--”他顿了一下，又马上开口道：“--跟东家谈论怎么处置你这桩事情。大哥叫我告诉你：你说话从不清楚，就想好了再说。或者什么也别说。无论赵彦怎么激怒你都千万别顺着他的意思走。”
这句话周镖头几乎是贴着他耳朵上说的，显然十分忌惮一旁的辛平常。他还想再提点王镖头几句，辛平常已走了上来。端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叫周镖头见了分外可憎，辛平常道：“请叫我现在就提人出去吧。东家还有话要问的。耽搁不少时候了。”
他说提还真就是提，上去拎着王镖头琵琶骨处捆着的三道绳子就将人悬空着高高提起，径直往外走了。得亏王镖头被绳子捆的像待宰的猪一样严密，否则绑的稍稍松一些，只怕他生的膘肥体壮，此刻早就将绳子坠脱了；周镖头还以为辛平常至少会解开王镖头双脚的绳子、让他自己走去，哪知道这家伙这样胆大妄为，一时吃惊，后觉羞辱气的脸都青了，上去就要阻拦他：“你好大的狗胆！打量着我现死了不成？不知礼数的疯子--还不快快把人放下！”
辛平常干脆的用剑柄将面前横着的胳膊敲开，正敲在麻筋处，叫周镖头迅速的收回手。他脚下仍不停，只平静道:
“请让开。东家已经等得够久了。”
“你--”
辛平常目不斜视的大步迈出，王镖头被迫蜷起膝盖--要不然再耷拉在地上叫他这么拖着，只怕到了地方那脚就该断成三截了。他不甘心的左右摇晃着身躯，骂辛平常道：“先天二阶真是好生的厉害--呸！还不是做条呼来喝去的叭儿狗！老子虽然只是后天八阶的修为，可老子的脊梁骨是直的，老子不讨叫人踩过的食吃！辛平常你个狗奴才--”
辛平常充耳不闻，在周镖头紧张着试图劝说他讲些人情面和王镖头中气十足、不断的出口成脏中，一路未曾慢过步伐的把人提到会事厅了。
会事厅里。程镖头面对着赵彦站着，面上表情已经沉了下来。
跟赵彦这一通磨拉下来，程镖头心里就越发觉得不妙。他已经在怀疑这事是不是赵彦一手安排好的了。
不，一定就是！
程镖头心想：哪里就能这样巧，刚刚叫赵彦装腔作态的怀疑上老三谋害陈昌平，今个老三就恰好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现在赵彦故意借题发挥，还非死咬着不放口口声声说要还人一个公道--什么公道？怕是要铁了心把谁送入死道吧！
他这这样不安的想着，门外辛平常已经把人提过来了。冲赵彦点点头，随手往地上一扔就是。王镖头结结实实的摔了狗啃泥，艰难的在地上打滚翻了个个儿，额头青筋突突的跳就想继续骂辛平常。
只是他先对上的是程镖头及其阴森可怕的眼神，居高临下直勾勾的盯着他。王镖头瞬间气弱，小心的喊道：“大哥--”
“住口！你还有脸叫我大哥！”
程镖头不等他人反应，当即给了他一脚，力气之大，叫王镖头就地滑开了两人远。就这还不算完，他咬牙切齿的又攥紧拳头，扑上去就开始往死里揍他，半点不见留情。当着赵彦和另外几人的面直把王镖头打的“哇”一声吐出好大一口血来。周镖头大惊失色的上来拉架，还被他一掌拍的往后倒退了数步。
眼看着王镖头痛的只剩下喘气的劲了，周镖头顾不了许多，赶紧一把抱住还要打的程镖头的腰身，下了全身的力气才把人勉强拉开。苦口婆心的劝说道：
“大哥！何苦啊！你真要打死老三不成？便就是死囚也不能上来就动用大刑，更何况老三只是一时糊涂--罪不至此啊！”
“一时糊涂？”程镖头站稳身子，指着王镖头一通大骂：“这个混账东西！”他骂着骂着就又给了王镖头一脚，“你个没好心眼仔细长的，瞒着家中妻儿在外面嫖妓说一时糊涂也就罢了，你还把那不知底细的玩意私藏着养起来偷会？妓子心肠毒辣，只是贪图你钱财才曲意迎奉，你真以为得了什么真心呢？笑话！”
他抖着手，指着呻吟叫痛的王镖头继续骂道：“我真该打折了你的手脚叫你长长记性才好！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与那妓子一通闹翻，就糊了心智想要加害与她！那妓子纵有千般的过错，她贪谋了什么，你只私下教训发卖了便是，怎能轻易的犯下杀孽？光天化日的与她起争执，还叫邻里街坊的看笑话捉个现行--你糊涂啊！你究竟是多灌了几碗黄尿汤？要不是东家手下办事的人恰好路过那处，你早就被一干人扭送到衙门丢脸去了，还能在此全须全尾的待着？你好生糊涂啊！”
程镖头一番怒骂下来。好似打心里承受不住一样，面目现出深深的悲哀来。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被周镖头赶紧扶到椅子上坐下了。他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开始更大声哀嚎呻吟的王镖头，闭上眼睛掩面长叹了几声，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冲上首坐着的赵彦深深鞠了一躬。
“此次真要多谢东家相助，要不然这糊涂鬼非得被人拖到牢房里折腾的不成人样了。”
程镖头挥手拒绝了周镖头想要搀扶他的手臂，又冲赵彦深鞠了一躬，道：“还请东家能可怜我这个老家伙，愿意卖程某人一个面子，让我把这混账东西带回去，他年纪也大了，多少在外人面前要留点颜面--待得回去后，我定会重重惩戒与他，非得叫他戒了酒不可，从此往后，保证再不给东家添麻烦！”
他斩钉截铁的对赵彦说完这一番话，扭脸喝骂周镖头道：“你还想准备给这混账抬回去不成？解开他的绳子！今天谁也不许帮他，就是爬，他也得自己爬回去！”
周镖头只等程镖头话一落，马上就蹲下去准备动作。冷不丁的那枝方才给过他苦头吃的剑柄又敲开了他的手腕--辛平常止住他的动作，道：
“别忙。东家还没发话呢，不能放人。”
程、周两人都把目光投向赵彦，连王镖头也费力的睁开被打的肿胀的眼睛，愤恨的看向他；程镖头沉着声音问道：“东家这是什么意思？”
赵彦稳坐着看了半天你来我劝的好戏码，只觉心满意足的很，便温声解释道：“程镖头爱护亲人之心，我看了实在感动。如您所说，王镖头只是一时糊涂，这我也相信。按理说那妓子到底没害到性命，王镖头已经受了惩戒，那也应该就这样放过了--”
“那就请东家高抬贵手！”
“这正是说到头痛的地方。”赵彦一脸的为难：“若是王镖头只在屋里头发气也就没这么多事情了。追逐到外面叫那许多人都看见，喊打喊杀，还伤了两个人--我是把王镖头从他们手中硬抢下来的。总不能后面一点交代都没有把他们都随便打发了吧？那岂非叫人议论镖局仗着势大，就无所忌惮的欺压百姓？就是有一个不服气的，只恐怕就连我也要吃挂落。悠悠众口，只光想着小事化了，那是不能长久的--”
“请东家把意思说明白些、究竟怎样才肯发过我三哥？你要真想要他的命，现下他也给了半条了，你若还觉不够，这半条就交代在我周某人身上！只请东家放过他这一回！”
“你好歹听我把话说完，总是打断我，叫我怎么说的明白呢？”赵彦一脸对周镖头的不赞同，责怪道：“王镖头这样的老资历我敬着都来不及，怎好随意揣测我是想要他性命？只是那妓子现下虽被拘着，却一直闹得厉害。使人给她送饭时，居然趁着空档跑出去险些撞死在角门上--亏得拉的快，门又是关着的，要不更叫人看了笑话不是？我看此女子性情颇烈，可能这里面有什么隐情。不如叫她当面来说清楚。”
他指了屋里一个仆役吩咐道：“你去把那位娘子带过来。”
“咱们镖局里做事的杂役厨娘，个个手上都会几招功夫。”程镖头坐于一旁冷笑道：“那妓子是哪个安插的探子不成？若是，有了修为在身，想来能躲过所有人手直冲到角门处，也就讲的清了。”
赵彦看了他一眼，也回笑道：“手下人一时疏懒，我已经罚了一人挨几记板子、扣半月的薪银权当做过教训。倒是程镖头您。”他嘴里“嘶”了一声，有些疑惑的接着说道：“我记着您是先天一阶的修为，怎么还--”
赵彦说到此处恍然大悟般，反而话题一转责怪自己道：“是了是了，毕竟岁数摆在那里，人之常情矣！还得多亏周镖头一直注意着您。这是我的疏忽，竟一时忘记了......这样，我新得了几株九十几年长头的血瑚子，便都叫程镖头您带回去，也好全了我这做小辈的一番心意。”
程镖头听了这一番面上恭敬实则嘲讽他方才虚弱作态的话，暗地里牙都几乎咬碎，只是想到大局，到底还是忍让了。拱手推辞道：“多谢东家记挂。只是无功不受禄，程某人担待不起这番好心意。”
他以为赵彦后续还要假模假样的推让一番，结果赵彦听完了竟就这样算了！只见他转过脸，轻描淡写的吩咐辛平常：“你去把三品至以上的镖师都请过来，一起听个明白。”
--成兴镖局家大业大，且不说年年考核源源不断补充进来的趟子手（随镖师走镖的跟班、待转正的镖师预备役，随行喊号子充气势学经验的打手），就只说镖师。单发源在川城这个中等城市的总部就有近五百人，更不论发迹后设立在宁国几个主要城市的分部。所以为方便管理，合理发放待遇薪酬、练武资源，不招至下属怨怼，成兴镖局按镖师资历、功绩、修为方面分为六品，分品级发放待遇。
比如一品的镖师可以每月领固定薪银二两一钱，每出一趟镖可按镖物的地点的远近和东西的重要程度分得额外的“镖利”，在宁国几条必经的主道路上，镖局自身开设的酒家可免费招待一日食宿。此外视情况出门时还要另给些路上的花费，随镖师和同行的趟子手自行使用。
第六品为最高品，如堂上的程、周、王三人便是，他们每年还能额外从成兴镖局本身如商铺、酒楼等产业得到固定的花红--虽然只有程镖头修为能算在六品，但奈何这几人确实有其他的本事，对外的声望也高，所以周、王二人同样能受惠。这是老东家自己提拔的人，就是赵彦心中不满也不能轻易将他们降职。
要说陈昌平今年已被赵彦提为三品，只可惜这次是见不着他了。
程镖头听了他吩咐辛平常的话就是一惊，三品至三品以上的镖师也有一百来号人了，这都过来岂不是就要叫事情彻底闹大？顾不得再想着什么谋而后定的打算，立刻就制止道：“何必劳烦他们都过来，只是一件小事罢了！没得这样兴师动众。”
“这可不是小事。”
赵彦慢悠悠的反驳道：“既牵扯到成兴镖局的名声，无论多小，既然发生，那都得当最大的事情来处理，该叫大家心里都明白此事的前因后果。也好共同度过难关嘛。”
“怎么就--”
“老爷。”派出去的小厮脚步实在很快，这一下就回来了，还正好打断了程镖头的话。“桂娘子带来了。”
他站到一边，露出身后怯生生跟着来的女人。
正是桂儿了。
她见众人看向自己，还未等任何人问话，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两个响头，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哀求似的哭喊道：
“赵老爷！求赵老爷救妾身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