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古邺都,魏太祖铜雀台在其处,今遗址仿佛尚存。瓦绝大,艾城王文叔得其一,以为砚,饷黄鲁直,东坡所为作铭者也。其后复归王氏。砚之长几三尺,阔半之。先公自燕还,亦得二砚,大者长尺半寸,阔八寸,中为瓢形,背有隐起六隶字,甚清劲,曰“建安十五年造”。魏祖以建安九年领冀州牧,治邺,始作此台云。小者规范全不逮,而其腹亦有六篆字,曰“大魏兴和年造”,中皆作小簇花团。兴和乃东魏孝静帝纪年,是时,正都邺,与建安相距三百年,其至于今,亦六百余年矣。二者皆藏侄孙僩(xian)处。予为铭建安者曰:“邺瓦所范,嘻其是邪?几九百年,来随汉搓。淬尔笔锋,肆其滂葩。僩实宝此,以昌我家。”铭兴和者曰:“魏元之东,狗脚于邺。吁其瓦存,亦禅千劫。上林得雁,获贮归笈。玩而铭之,衰泪栖睫。”赣州零都县,故有灌婴庙,今不复存。相传左地尝为池,耕人往往于其中耕出古瓦,可窾为砚。予向来守郡日所得者,刓缺两角,犹重十斤,沈墨如发硎,其光沛然,色正黄,考德仪年,又非铜雀比,亦尝刻铭于上曰:“范土作瓦,既埴既已。何断制于火,而卒以囿水?庙于汉侯,今千几年?何址撅祀歇,而此独也存。县赣之雾,曰若灌池。研为我得,而铭以章之。”盖纪实也。
【译文】
相州(今河南安阳),古代的邺都,魏太祖的铜雀台在这里,如今遗址依稀可辨。古瓦极大,艾城王文叔得到一块,作为砚台,送给了书法家黄庭坚,苏东坡为之作了铭文,后来又归还给王氏。砚长约三尺,宽为长的一半。家父自燕地回来,也得到二砚,大的长一尺半寸,宽八寸,中间为瓢型,背面有六个隶书字,字体苍劲有力,为“建安十五年造”。魏太祖以建安九年领冀州牧,治所在邺城,始作此砚台。小的规格无法与大的相比,而其腹部也有六个篆书字,为“大魏兴和年造”,中间所作小簇花团。兴和是东魏孝静帝纪年,是时,都城正是邺城,与建安相距三百年,距现在也有六百余年了。二砚都藏在我的侄孙僩处。我曾给建安砚写铭文说:“邺瓦所做的砚台,几乎已达九百年之久,自汉末传承而来。磨炼笔锋,显露其遒美书法。洪僩要视它为至宝,以昌盛我洪家。”为兴和时期砚台所作的铭文是:“元魏东迁,被高欢子骂为‘狗脚朕’的东魏立都于邺。感叹其瓦存,经历了千般磨难。上林得雁,获宝归乡。玩而作铭,禁不住老泪盈睫。”
赣州雩都县(今江西于都县),过去有灌婴庙,今已不存在。相传左边曾有一池,农夫们耕地时经常耕出古瓦,可空为砚。我在江西作郡守时所得一片,掉了两角,还重十斤,研墨如磨刀,光泽甚好,其色正黄,考证时代,弄清史实等方面,这又没法与铜雀瓦相比。我亦曾刻铭文于上说:“范土作瓦,既作既成。为何以火烧制,最终又淬之以水?其庙是为纪念汉朝颍阴侯灌婴而建,如今已一千几百年。为什么庙塌祀绝,而此瓦独存呢?这是因为赣州雩都县的灌池保存了它。砚为我得到,特作铭文以记之。”这都是事实。
崔斯立
【原文】
崔立之,字斯立,在唐不登显仕,他亦无传,而韩文公推奖之备至。其《蓝田丞壁记》云:“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其《赠崔评事》诗云:“崔侯文章苦捷敏,高浪驾天输不尽。顷从关外来上都,随身卷轴车连轸。朝为百赋犹郁怒,暮作千诗转遒紧。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璃杂蝼蚓。”其《寄崔二十六》诗云:“西城员外丞,心迹两崛奇。往岁战词赋,不将势力随。傲兀坐试席,深丛见孤罴。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为。四坐各低面,不敢捩眼窥。佳句喧众口,考官敢瑕疵?连年收科第,若摘颔底髭。”其美之如是。但记云“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于人”,而诗以为“连年收科第”,何其自为异也?予按杭本韩文,作“再屈千人”,蜀本作“再进屈千人”,《文苑》亦然。盖他本误以千字为于也。又《登科记》“立之以贞元三年第进士,七年,中宏词科”,正与诗合。观韩公所言,崔作诗之多可知矣,而无一篇传于今,岂非蝼蚓之杂,惟敏速而不能工邪?
【译文】
崔立之,字斯立,在唐朝没有做过显官,因此史书没为他立传,但韩文公愈对他推奖备至。
韩愈的《蓝田丞壁记》说他:“读书作文,不断充实自己,兼容并蓄,学问日见显露。”他的《赠崔评事》诗说:“崔侯文章苦捷敏,高浪驾天输不尽。顷从关外来上都,随身卷轴车连轸。朝为百赋犹郁怒,暮作千诗转遒紧。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其《寄崔二十六》诗说:“西城员外丞,心迹两崛奇。往岁战词赋,不将势力随。傲兀坐试席,深丛见孤罴。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为。四坐各低面,不敢捩眼窥。佳句喧众口,考官敢瑕疵?
连年收科第,若摘颔底髭。”其赞美如此。但韩愈的《蓝田丞壁记》说:“德宗贞元初,崔立之凭借自己的才能,在京师与诸文人比试学艺,结果再进再屈于人。”而韩诗则又说“连年收科第”,为何自相矛盾呢?我查阅杭州刻本的韩文集,作“再屈千人”,蜀刻本作“再进屈千人”,《文苑》也是这样。大概是其他版本将“千”字误为“于”字了。又《登科记》载:“崔立之以贞元三年第进士,七年,中宏词科。”正与此相合。观韩公所言,崔斯立作诗之多是显而易见的。但没有一篇流传于今,难道是他的诗无足轻重,只是文思敏捷但诗作不甚求精吗?
《汉书》注冗
【原文】
颜师古注《汉书》,评较诸家之是非,最为精尽,然有失之赘冗及不烦音释者。其始遇字之假借,从而释之。既云“他皆类此”,则自是以降,固不烦申言。然于“循行”字下,”必云“行音下更反”;于“给复”字下,必云“复音方目反”。至如说读曰悦,繇读曰谣,乡读曰向,解读曰懈,与读曰豫,又读曰欤,雍读曰壅,道读曰导,畜读曰蓄,视读曰示,艾读曰乂,竟读曰境,饬与敕同,繇与由同,敺与驱同,晻与暗同,娄右屡字,坠古地字,饟古饷字,犇古奔字之类,各以百数。解三代曰夏、商、周,中都官曰京师诸官府,失职者失其常业,其重复亦然。贷曰假也,休曰美也,烈曰业也,称曰副也,靡曰无也,滋曰益也,蕃曰多也,图曰谋也,耗曰减也,卒曰终也,悉曰尽也,给曰足也,浸曰渐也,则曰法也,风曰化也,永曰长也,省曰视也,仍曰频也,疾曰速也,比曰频也,诸字义不深秘,既为之辞,而又数出,至同在一板内再见者,此类繁多,不可胜载。其豁、仇、恢、坐、邾、陕、治、脱、攘、蓺、垣、绾、颛、擅、酣、侔、重、禺、俞、选等字,亦用切脚,皆为可省。志中所注,尤为烦芜。《项羽》一传,伯读曰霸,至于四言之。若相国何,相国参,太尉勃,太尉亚夫,丞相平,丞相吉,亦注为萧何、曹参,桓、文、颜、闵必注为齐桓、晋文、颜渊、闵子骞之类,读是书者,要非童蒙小儿,夫岂不晓,何烦于屡注哉?颜自著《叙例》云“至如常用可知,不涉疑昧者,众所共晓,无烦翰墨”,殆是与今书相矛盾也。
【译文】
颜师古注释《汉书》,评论比较各家注释的是非优劣,最为精深全面,然而也有失之繁琐冗杂以及不需要音释的地方。在有假借字的地方,必定予以注释。既然说:“他皆类此。”则自此处开始,就不必再重复了。然而在“循行”字下面,必说“行音下更反”;在“给复”
字下,必云“复音方目反”。至于说读作悦,繇读作徭,乡读作向,解读作懈,与读作豫,又读作欤,雍读作壅,道读作导,畜读作蓄,视读作示,艾读作乂,竟读作境,饬与敕同,繇与由同,殴与驱同,日奄与暗同,娄,古屡字,坠,古地字,饢,古饷字,犇,古奔字之类,各以百数。解释三代为夏、商、周,中都官为京师诸官府,失职者为失其常业,其重复的地方也是如此解释。他注释贷就是借,休就是美,烈即业,称即副,靡即无,滋即益,蕃即多,图即谋,耗即减,卒即终,悉即尽,给即足,浸即渐,则即法,风即
化,永即长,省即视,仍即频,疾即速,比即频,这些字的字义并不深奥,既为之作解释,而又数次作这个字的解释,甚至在一页内也可以再次见到,这类情况太多,不可胜载。另外,像豁、仇、恢、坐、邾、陕、治、脱、攘、艺、垣、绾、颛、擅、酣、侔、重、禺、俞、选等字,也用反切注音,都是可以省掉的。人物志中所注,尤为烦芜。《项羽传》中,注释为伯读作霸,以至四次这样注了。像相国何,相国参,太尉勃,太尉亚夫,丞相平,丞相吉,都注释为萧何、曹参……,桓、文、颜、闵,必注为齐桓、晋文、颜渊、闵子骞之类。读《汉书》的人,除非是童稚小儿,难道能不懂得这些基础知识吗?何必要屡见屡注呢?颜师古自著《叙例》说:“至如比较常见,没有什么疑义的地方,大家又是周知的,便不烦翰墨了。”此话与今所传的《汉书》注本是相矛盾的。
古迹不可考
【原文】
郡县山川之古迹,朝代变更,陵谷推迁,盖已不可复识。如尧山、历山,所在多有之,皆指为尧、舜时事,编之图经。会稽禹墓,尚云居高丘之颠,至于禹穴,则强名一罅,不能容指,不知司马子长若之何可探也?舜都蒲坂,实今之河中所谓舜城者,宜历世奉之唯谨。按张芸叟《河中五废记》云:“蒲之西门所由而出者,两门之间,即舜城也,庙居其中,唐张宏靖守蒲,尝修饰之。至熙宁之初,垣塘尚固。曾不五年,而为埏陶者尽矣,舜城自是遂废。又河之中泠一洲岛,名曰中潬,所以限桥。不知其所起,或云汾阳王所为。以铁为基,上有河伯祠,水环四周,乔木蔚然。嘉祐八年秋,大水冯襄,了无遗迹。中潬自此遂废。”显显者若此,他可知矣。东坡在风翔,作《凌虚台记》云:“尝试登台而望其车,则秦穆之祈年。橐泉,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记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然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谓物之废兴成毁,皆不可得而知,则区区泥于陈迹,而必欲求其是,盖无此理也。《汉书,地理志》,扶凤雍县有橐泉宫,秦孝公起。祈年宫,惠公起。不以为穆公。
【译文】
郡县山川之古迹,由于朝代变更,地形地貌的变化,大概已经不可再见到原来的风采了。如尧山、历山,到处都有这些山名,且都指为尧、舜曾活动过的地方,甚至将其编进图籍之中,会稽的禹墓,据说还在高丘之颠,至于禹穴,则是勉强命名的一个裂缝,连手指都放不进去,不知当初司马迁是如何去探求禹穴的?舜的都城蒲坂,实际上就是今天河中府(今山西永济西)。所谓的舜城,本来应当世代恭敬奉祀,然而据张芸叟《河中五废记》说:“蒲州城西之门出入,两门之间,即舜城,舜庙居其中。唐朝张洪靖守蒲州,常修葺此庙。到了宋神宗熙宁初年,城墙还相当坚固。没有五年时间,就被烧制陶器的挖空了,舜城从此被毁。又河中有一人造孤零小岛,名叫中潬,用来固定桥梁。不知造自何时,有人说是唐朝汾阳王郭子仪所造。以铁柱为基,上面有河伯庙,四面环水,乔木茂盛。宋仁宗嘉祐八年秋天,大水泛滥,中潬被冲刷得了无痕迹。中潬自此消失了。”曾经很显赫的古迹都是如此命运,其他的古迹就可想而知了。苏东坡在凤翔时,作《凌虚台记》说:“我尝登台向东眺望,看到的是秦穆公祈年宫、橐泉宫的遗址,向南眺望,看到的是汉武帝的长杨宫、五柞宫的遗址,向北眺望,看到的是隋仁寿宫、唐九成宫遗址。这些宫殿在当时都盛极一时,宏伟壮丽,坚固不可摧。然而数世之后,想了解一些它们的轮廓,而见到的都是一些破瓦残墙,没有一个保存下来的。”是说事物的废兴成毁,都是不可预料的。如果只凭着区区陈迹,而就可以求得其真实面貌,这是不可能的。《汉书·地理志》载,扶风雍县(今陕西凤翔)有橐泉宫,秦孝公所建,祈年宫,秦惠公所建,不认为是秦穆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