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诗旨意
【原文】
《诗》三百篇中，其誉妇人者至多。如叙宗姻之贵者，若“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夸服饰之盛者，若“副笄六珈”，“如山如河”，“玉之瑱也，象之揥也”。赞容色之美者，若“唐棣之华”，“华如桃李”，“鬒发如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颜如舜华”，“洵美且都”。语嫁聘之侈者，若“百两彭彭，八鸾锵锵，不显其光。诸娣从之，祁祁如云，烂其盈门”。其词可谓尽善矣。魏、晋、六朝，流连光景，不可胜述。唐人播之歌诗，固亦极挚。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翠微叶垂鬓唇，珠压腰衱稳称身”，“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箏”，“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楼上楼前尽珠翠，眩转荧煌照天地”。此皆李、杜、元、白之丽句也。予独爱朱庆余《闺意》一绝句上张籍水部者，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细味此章，元不谈量女之容貌，而其华艳韶好，体态溫柔，风流酝借，非第一人不足当也。欧阳公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工。”斯之谓也。庆余名可久，以字行。登宝历进士第，而官不达。著录于《艺文志》者，只一卷，予家有之，他不逮此。张籍酬其篇云：“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直万金。”其爱之重之，可见矣。然比之庆余，殊为不及。
【译文】
在《诗经》三百篇中，有很多是称赞妇女的。比如记述贵族婚姻尊贵的诗句，像“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太子之妹，邢侯之姨，谭公是她的妹婿”；夸耀服饰华丽的诗句，如“头戴步摇横簪，加上六种玉饰”，“如山如河”，“美玉琢成的耳环，象牙制作的发卡”；赞赏容颜美丽的诗句，有“唐棣之花”，“华丽如桃李”，“黑发如云”，两手像又软又白的嫩芽，皮肤如凝结成团的膏脂，脖子宛如白而长的天牛幼虫，牙齿恰像瓠瓜子，蝉一样的方额，蛾一样的长眉，笑窝常在呵，美目流盼呵”；“容颜美如木槿花”，“洵美之至”；谈到聘嫁仪式的壮观，则有这样的诗句：“百辆车声彭彭，八铃响声铿铿，排场十分风光。她的妹妹伴从，送嫁队伍如云，门前车水马龙。”这些诗句真可谓极尽颂扬之能事了。魏晋六朝时代，这类诗句也很多，不能一一述说。唐朝的诗人赞扬妇女，描写得更加情真意切。像“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翠微盍叶垂鬓唇，珠压腰稳称身”；“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筝”；“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楼上楼前尽珠翠，眩转荧煌照天地”。这些都是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的华丽诗句。我独喜欢朱庆余上张籍的那首绝句《闺意》：“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仔细玩味这首诗，原本没有谈论女主人公的容貌，然而她的美丽娇好、体态温柔、风流蕴借，不是第一流的人是不能有的。欧阳修先生说过：“描绘难写的景况使人如在眼前，丰富的内容呈现在言外，这才叫精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朱庆余名可久，世人多呼其字，唐敬宗宝历年间中进士，然而为官一直不能显达，他的著作著录于《艺文志》的只有一卷，我家藏有一部，其内容都不及这首诗。张籍酬答朱庆余的诗为：“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直万金。”他对诗中女主人公的怜爱推重溢于言表，一眼可见。但与朱庆余的《闺意》比较，意境上却差远了。
平王之孙
【原文】
《周南》、《召南》之诗，合为二十有五篇。自汉以来为之说者，必系之文、武、成、康，故不无牴牾。如《何彼秾矣》，乃美王姬之诗，其辞有：“平王之孙，齐侯之子”两句，翻覆再言之。毛公笺云：“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郑氏不立说。考其意，盖以平王为平正之王，齐侯为齐一之侯，若所谓武王载旆，成王之孚，成王不敢康，非指武与成者。然证诸《春秋经》，鲁庄公元年，当周庄王之四年，齐襄公之五年，书曰：“单伯送王姬。”继之以“筑王姬之馆于外”，又继之以“王姬归于齐”。杜预注云：“王将嫁女于齐，命鲁为主。庄公在谅暗，虑齐侯当亲迎，不忍便以礼接于庙，故筑舍于外。”末书“归于齐”者，终此一事也。十一年又书“王姬归于齐”，传言“齐侯来逆共姬”，乃桓公也。庄王为平王之孙，则所嫁王姬当是姊妹，齐侯之子，即襄公、桓公也。二者必居一于此矣。明白如是，而以为武王女，文王孙，于义何取？
【译文】
《诗经》中的《周南》、《召南》两个部分，合起来共有二十五篇。从汉代以来解说《诗经》的，大都把它们与文王、武王、成王和康王时代相联系，所以处处牴牾不通。比如《召南》中的《何彼秾矣》，这是赞美王姬的诗篇，其中有“平王之孙，齐侯之子”两句，反复出现。毛公笺注为：“武王的女儿，文王的孙女，嫁给齐侯的儿子。”郑玄在这里没有注释。然而仔细推敲诗的愿意，则是把“平王”作为“平正之王”、“齐侯”作为“齐一之侯”讲，就像其他地方所说的“武王载旆”，是指雄武的君王载着大旗，“成王之孚”是指成就君王的美名，“成王不敢康”是有成就的君主不敢淫逸的意思一样，不是指的周武王和周成王。从《春秋经》上看，鲁庄公元年，当周庄王四年，齐襄公五年，记载说：“单伯送王姬出嫁。”接着记（鲁国）在城外为王姬修筑了一座馆舍。再下来记载“王姬嫁到了齐国”。杜预注释说：“周天子准备把女儿嫁给齐侯，命令鲁国主婚。鲁庄公正在守孝，担心齐侯亲自来迎接，不忍心在祖庙里以便礼来接待他，所以在城外替王姬修筑了一座馆舍。”最后记载“王姬嫁到了齐国”，把这事一直讲完。鲁庄公十一年又记载“王姬嫁到了齐国”。《左传》记载“齐侯来迎接共姬”。这里的齐侯是指齐桓公。周庄王是周平王的孙子，那么所嫁的王姬应当是他的姊妹，“齐侯之子”就是齐襄公或齐桓公，二者必居其一。这样明白的事情而一定要说成是武王的女儿，文王的孙女，这和诗的愿意岂不相去太远了？
毛诗语助
【原文】
《毛诗》所用语助之字，以为句绝者，若之、乎、焉、也、者、云、矣、尔、兮、哉，至今作文者皆然。他如只、且、忌、止、思、而、何、斯、旃、其之类，后所罕用。“只”字，如“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且”字，如“椒聊且，远条且”，“狂童之狂也且”，“既亟只且”。“忌”字，如“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止”字，如“齐子归止”，“曷又怀止”，“女心伤止”。“思”字，如“不可求思”，“尔羊来思”，“今我来思”。“而”字，如“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何”字，如“如此良人何”，“如此粲者何”。“斯”字，如“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彼何人斯”。“旃”字，如“舍旃舍旃”。“其”字，音基。如“夜如何其”，“子曰何其”。皆是也。“忌”唯见于《郑诗》，“而”唯见于《齐诗》。《楚词·大招》一篇全用“只”字。《太玄经》：“其人有辑杭，可与过其。”至于“些”字，独《招魂》用之耳！
【译文】
《毛诗》用在句末作语气助词的，像之、乎、焉、也、者、云、矣、尔、兮、哉等，现在写文章还是这样。其他的像只、且、忌、止、思、而、何、斯、旃、其之类，后世就很少使用了。“只”字，像“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妈呀天呀，不体谅人呵）”；“且”字，如“椒聊且，远条且（花椒香啊，香气远悠悠呵）”，“狂童之狂也且（情郎你太张狂了）”，“即亟只且（你也太性急）”；“忌”字，像“叔善射忌，又良御忌（太叔神射，又善赶车）”；“止”字，像“齐子归止（齐子归来）”，“曷又怀止（为什么又怀念他）”，“女心伤止（女心伤悲）”；“思”字，像“不可求思”，“尔羊来思”，“今我来思”；“而”字，像“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等待我在门间哟，充耳绵丸是素的哟）”；“何”字，像“如此良人何（这样的妙人啊）”，“如此粲者何（这等的明艳呵）”；“斯”字，像“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恩情呵，勤恳呵，这个孩子太可怜）”，“彼何人斯（他是一个什么人呵）”；“旃”字，像“舍旃舍旃（抛弃它吧，抛弃它）”；“其”字，读作“基”，像“夜如何其”，“子曰何其”，这些都是一些例句。“忌”字只见于《国风·郑风》中，“而”字只见于《国风·齐风》中。《楚词·大招》全篇都用“只”字作语气助词。《太玄经》有这样的话：“其人有车船，可以和他一起渡过吗？”至于“些”字，只有《招魂篇》才使用过它作语气词。
东坡文章不可学
【原文】
东坡作《盖公堂记》云：“始吾居乡，有病寒而欬者，问诸医，医以为虫，不治且杀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虫药，攻伐其肾肠，烧灼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欬不已，累然真虫者也。又求于医，医以为热，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莫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则钟乳、乌喙，杂然并进，而漂疽、痈疥、眩瞀之状，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病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罪，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臭味乱于外，而百毒战于内，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全而食美矣。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从之，期月而病良已。昔之为国者亦然。吾观夫秦自孝公以来，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镌磨锻炼其民，可谓极矣。萧何、曹参亲见其斫丧之祸，而收其民于百战之余，知其厌苦、憔悴、无聊，而不可与有为也，是以一切与之休息，而天下安。”是时，熙宁中，公在密州，为此说者，以讽王安石新法也。其议论病之三易，与秦、汉之所以兴亡治乱，不过三百言而尽之张文潜作《药戒》，仅千言，云：“张子病痞，积于中者，伏而不能下，自外至者，捍而不能纳，从医而问之。曰：‘非下之不可。”归而饮其药，既饮而暴下。不终日，而向之伏者散而无余，向之捍者柔而不支。焦膈导达，呼吸开利，快然若未始有疾者。不数日，痞复作，投以故药，其快然也亦如初。自是逾月而痞五作五下，每下辄愈。然张子之气，一语而三引，体不劳而汗，股不步而栗，肤革无所耗于外，而其中然，莫知其所来。闻楚之南，有良医焉，往而问之。医叹曰：‘子无叹是然者也。天下之理，其甚快于予心者，其末必有伤，求无伤于终者，则初无望于快吾心。痞橫乎胸中，其累大矣。击而去之，不须臾而除甚大之累，和平之物不能为也。必将击搏震挠而后可，其功未成而和气已病。则子之痞，凡一快者，子之和一伤矣。不终月而快者五，则和平之气，不既索乎？且将去子之痞，而无害于和乎！子归，燕居三月，而后予之药可为也。’张子归三月而复请之。医曰：‘子之气少全矣！’取药而授之。曰：‘服之三月而疾少平，又三月而少康，终年而复常。且饮药不得亟进。’张子归而行其说。其初使人懑然迟之，盖三投其药而三反之也。然日不见其所攻，久较则月异而时不同，盖终岁而疾平。张子谒医谢，而问其故。医曰：‘是治国之说也。独不见秦之治民乎？敕之以命，捍而不听令；勤之以事，放而不畏法。令之不听，治之不变，则秦之民尝痞矣。商君见其痞也，厉以刑法，威以斩伐，痛而力锄之。流荡四达，无敢或拒，痞尝一快矣。至于二世，凡几痞而几快矣。积快而不已，而秦之四支，枵然徒有其物而已。民心日离，而君孤立于上，故匹夫大呼，不终日而百疾皆起，欲运其手足肩臂，而漠然不我应。故秦之亡者，是好为快者之过也。昔者先王之民，初亦尝痞矣。先王不敢求快于吾心，阴解其乱，而除去其滞，使之悠然自趋于平安而不自知。于是政成教达，悠久而无后患。则余之药终年而愈疾者，盖无足怪也。’”
予观文潜之说，尽祖苏公之绪论，而千言之烦，不若三百言之简也。故详书之，俾作文立说者知所矜式。窃料苏公之记，文潜必未之见，是以著此篇；若既见之，当不复屋下架屋也。
【译文】
苏东坡作《盖公堂记》，文章是这样写的：“以前我在乡下居住的时候，着了凉而咳嗽，询问医生，医生认为有虫，不治疗就会死人。于是我拿出百金来治疗，喝了打虫药，攻伐肾肠，烧灼体肤，禁食一切美味佳肴。一个月以后各种疾病都发作了，忽冷忽热而咳嗽不已，疲惫不堪像真有虫子一样。又请了一个医生，医生认为是内热，给开了清热药，喝下之后，白天吐，晚上拉，于是饭也吃不下去了。医生害怕了，反过来给开了钟乳、乌喙等，喝下之后，疖子、疮疥、眩晕等症状，一齐都来了。三次换药而病得越来越厉害。乡里的老人对我说：‘这是医生的责任和吃药的过错。你有什么病？人生在世，以气为主，吃为辅。现在您一直药不离口，外面的味觉破坏之后，各种病毒发作于体内，气受劳顿，食物被阻，所以真的就病了。您回头休息一下，不找医生，停止服药，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气全而饭也香了，那时一剂好药，立即见效。’我听从了他的话，一个月后，病真的全好了。过去治理天下也是这个道理。我观察自秦孝公以来至于始皇，颁布法令，更改制度，百般地折挫磨砺老百姓，可以说已经达到了顶点。萧何、曹参亲眼目睹了秦暴政的祸害，他们在多年的战乱之后统治天下，知道人民的疾苦和困顿，知道不能再继续使人民无尽无偿地劳作了，因此，一切政令都是为了让老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从而安定了天下。”
当时是宋神宗熙宁中，东坡先生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一带），他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在于讽刺王安石的新法。他议论三次换药及秦汉兴亡的原因，不过短短的三百字就把道理说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