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侍从上来将李牧身前的茶水擦干,收了杯子。隋老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沉默片刻,介绍道:
“这就是我隋洛文家唯一的孙子,隋香!”
李牧不语,望着隋香出神,他脸上的浓妆尽失,但仍看不出是个男孩,也没有喉结。李牧揣摩着:“冒昧地问一下,隋老,您贵庚?”
隋老一愣,然后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我是‘妖怪’,怎么说也活了上千年了,孙子却只是个小童,很不合理对吧?实际上只有一部分妖怪有不朽之法,其他大抵与人类相仿,我已步入耄耋,而在四十五岁才有一子。而隋香的父亲也是三十多岁才生下他。今年他只有十二岁。我家不如其他门上,多子多孙,但侍从众多,也算是人丁兴旺。只是我这宝贝疙瘩,你也看到,他……唉……”
李牧尴尬地笑笑:“您是不知道,我们人间像他这种可多了,而且去做视频还能赚钱……”
“什么叫视频?”隋香一听这话来了精神,李牧细听他的声音,仍为童声,只是确实有些男孩的成分,刚才说话压低了嗓子,则是跟女孩一模一样,“我也想见见跟我一样的人!”
“小孩子不要插嘴,没规矩!”隋老虽然脸上动怒,手底下却一直盘着隋香的手,“我隋洛文家祖训颇多,但都不是死板的规矩,只有两条不可更改,一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二是因时而动。我到六十岁也逐渐从心所欲,所以门上一不多生养,二来不重男轻女,只是附身的功夫,针对男女各有一套传法,而我们这宝贝疙瘩无论如何也不愿学男功,而他的身体摆在这,又无法习得女功。”
隋香道:“爷爷,我其实是哪个厉害学哪个,无所谓男功女功,何来不愿学一说?”
“封泉的功法也有两套传法,而男功厉害,所以已经传授给你基础,日后自然精进。只是这附身的功夫自传下来就极为死板,就好比我隋清只能附身阳脉,也就是男人,当然了李牧,你们那个世界对性别的划分很复杂,我就用‘阳’来说,你能听懂吧?”
“嗯,您继续说吧。”
“我的母亲,也是隋洛文家的继承人,只能附身阴脉。但是隋香的心魂是女,按说应该附身阴脉,身体却是男,所以没法教他合适的功法。”
隋香道:“不能俩都学吗?”
“按照祖上的规矩不能,但我们保管秘籍后为了精进自然试过,然而灵泉紊乱,差点连本身的功夫都废了。”隋老道,“李牧,我有一个请求。”
“您尽管说,只是您说完我这小辈也有一个请求。”李牧笑笑。
老人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当然可以,玉盘珍馐轻裘肥马都于我如浮云一般。”
接着,隋老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后,在天下的中央,万宗城,将举办一场百年难遇的大会,经过角逐,重新选出一位门主。”这位鹤发老人慈祥地笑了,胡须也跟着微微颤动,他将手抚在隋香头上,“带着我这不成器的孙子,出去见见世面吧。”
李牧人都傻了,要知道别人去打这种爽文标配的大会,那都是扮猪吃老虎,自己真就啥也不会去送死呗。
“哦,李牧,你方才说的要求是什么?”
“啊这……”李牧沉吟片刻,“我想要您的‘附身’和‘封泉’这两门绝学。”
出乎李牧的意料,隋清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也没有叫侍从,而是像个小孩一样有些笨拙地蹲下身子,到了桌子底下。
“老爷……”男侍和女侍都冲上来,只看见桌下伸出一只手,意思就是不要多管。李牧也忍不住好奇往桌子下看看,但此时隋清已经不知从哪把书拿出来了,这兴许是某种机关,兴许也是门异术,总之隋老就把隋洛文家的顶级机密藏在一个最显眼也最痴呆的地方,那就是桌子底下,而且换了一张桌子后,还是在桌子底下……
那兴许是藏在地板下……李牧心想,但是奇怪的是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也没有暗格被打开的迹象。
隋老拍拍书上的土灰,果然是有四本,每种功法分成两本。
“已经很久没动过了,”隋老说,“基本都是口授,这书是谁也懒得看。我交到寻香手里,你想看随时找他要。香儿,听懂没有?让这位哥哥带着你去万宗城逛逛,顺便也互相学习一下武功。”
李牧连忙叫停:“隋老,我问您一个问题行么?您是听谁说的我身怀一身武艺的?”
隋老笑道:“我从坡底上去时,就看见你正使出咏春的起式,这咏春我是知道的,十门主中的有一位曾用这一套只身封印了穷奇。”
卧槽……李牧傻了,就他所知,这穷奇也不是人形,而是个四爪着地的凶兽,咏春说到底不过是对人的招式,你让李牧拿这一套打老虎,那只能想办法撑死老虎,再说了,李牧那咏春就是跟电影学的,丹哥嘛……
按说隋香已经十二岁,可外貌内心都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李牧感觉他心理年龄只有个八九岁的样子。他天真地拽着隋老的袖子,睁着大眼睛:“爷爷,是不是去了万宗城,就见不到爷爷了?”
隋老望着孙子,半晌无语,最终把隋香抱进怀里轻轻在他后背上掴了几下。
隋香几乎要哭了:“不行不行,隋香要一直和爷爷在一起。”
隋老一边哄着他,一边充满歉意地望着李牧:“恕我教子无方,香儿他没出过远门,他的父母……唉,反正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怪我把他宠坏了。香儿香儿不哭了,那万宗城有许多你没见过的好东西,有糖墩儿,有花贴,还有耍戏的,哦,你刚才不是说要见跟你一样的人吗?等这位哥哥成了门主,就带你去找。”
隋香含着泪眼往李牧那儿看了一眼,李牧微笑着点点头,道:“隋老说得没错,而且咱们只去一个月,完事立刻送你回来。”
隋老也笑道:“是啊,香儿,爷爷也不强求你学会附身的术了,你就在路上精进封泉。而且,你跟爷爷做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咱们曾经看过一次烟花吧?当时你说你最爱看。”
“嗯,好看极了。”隋香点点头。
“这次你去万宗城,我们放一次烟花给你送行!”
“啊?”隋香依旧含着泪,不过眼睛中有几分惊奇,“咱们家有烟花吗?”
隋老笑着抚摸他的头:“有的有的……”
“那……”隋香犹豫了片刻,征询地看着李牧,“真的一个月就回来吗?”
李牧点点头。
“那……好吧!隋香要去!”他依然是破涕为笑,振臂走向李牧,“爷爷就在这里等着香儿吧!”
隋老又弹动两下响指,一个身披麻衣的干练老者从屏后闪出来:“这是我们隋家最好的车夫,你们就叫他金叔吧,行装已经收拾好,你们可以随时出发。”
老者面无表情,拱手而立,李牧也学着他的样子拱手还礼。
“隋老考虑得周全,只是经过这一晚的折腾,实在疲倦,我想先睡一觉。”李牧打了个哈欠。
隋清点点头,将手一伸,指示李牧休憩的方向,李牧在几个侍女的引领下走向寝室,寝室装潢华美,散发着一股熏香的气味儿,他倒在红木床铺的凉席上,脑子一空,便沉沉睡去。
……
李牧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极力记住它,好作为漫画的素材,但是这梦终于戛然而止。
一阵爆裂声将他惊醒了,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觉得周遭凉风习习,还听到流水的声音。他在出租屋居住时,也时常被惊醒,随后他自觉脑浆都在翻滚,但今日他并无这种感觉,似乎是空气,似乎是梯田,似乎是熏香,反正有某种东西抚愈了他的神经。
“这是哪儿……”李牧的视线逐渐清晰,“嗯?我刚才明明还在斋中,难道又都是一场梦吗?”
“不是的,李少爷。”李牧听见这么一个声音,“咱们正在前往万宗城的道路上。”
“万宗?!”李牧的困顿突然消散了,只觉得浑身一震,立刻坐起来。
他正躺在一辆敞篷的马车上,抬眼就能看到星星,方才跟他交谈的正是驾车的金叔。李牧闻到一阵清香,又听到身旁均匀的呼吸声,循声看向四下,毕方正背对着他躺在马车里,身上盖着一层薄缎子。他又回身一看,隋香很乖地蜷在车边儿,似乎是为了给他留出空间。
李牧问道:“隋少爷,咱们走了多远?”
“哥哥,你就叫我弟弟就好。”隋香也没有少爷架子,“马车才刚下梯田,没走多久。你瞧,在这儿还能看见我家呢!”
隋香往上一指,李牧原本是有些近视的,但在此视野却变得很清晰,他似乎也隐隐约约地看见那镶嵌在土壁上的小门。
“为什么没有叫醒我们呢?”
“就是害怕吵到哥哥,才偷偷地把你搬出来。”隋香笑道。李牧心说这娃劲儿可够大的。
“要来了。”隋香望着梯田,眼中充满期待。
“什么要来了?”李牧问道。
隋香颠儿颠儿的:“烟花啊,爷爷说只要我们下了梯田,来到河流边,就能看到他送行的烟火了!”
李牧微微一笑,也望向高处:“隋老爷子,虽然严厉了点儿,但也真是疼你……啊……啊……”
远处的梯田确实燃烧起来了,伴随着一声巨响,许多燃烧的彩色物被气浪抛向空中,寂寥漆黑的天空被点亮了,成为了五彩斑斓的海洋。
“是烟花!”隋香叫出来,“爷爷果然没有食言,只是,我经常在家中闲逛,怎么也没有找到这些烟花呢?爷爷藏在哪里了?”
李牧咽了口唾沫,这哪是烟花啊?这分明就是一场毁灭性的大爆炸!
假如他们没有逃出来,现在也随着这大爆炸粉身碎骨了吧!
“金叔……这”李牧的声音在发抖,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他看见那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金叔背对着他们,脱下他的麻布手套,在脸上抹了一把:
“老爷交代过了,从今以后,隋香就是隋洛文这一门的掌门……”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氛围,李牧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被冰封,他眉头微皱,语气沉闷:
“嗯。我会让他当上新门主的。”
远方的爆炸声逐渐小了,隋香仍旧一无所知地为他臆想中的烟火欢呼着,李牧看见燃烧的梯田烟雾缭绕,飞腾的法术在空中盘旋几圈,最终消散。
苍茫的天宇下,一辆瘦小的马车正驶向万宗城。在他们身旁,那条晶莹的长河,依旧流啊流啊,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