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岁末,美国前卫批评家苏珊·桑塔格去世。这位批评家四十年来,虽然公众以上百种词语形容她,但她只偏爱一个称号——“知识分子”。怀念她的文章认为苏珊·桑塔格的去世是“我们失去了一个评估世界的清晰尺度”;她在“以个人的声音反抗世界的冷漠”;她是在“重新思考世界的制度”;她被称为屈指可数的欧洲知识分子之一。美国笔会副主席评价“她的去世在西方文化生活中留下了一个黑洞。极少有女性能顶住身为知识分子的考验;也极少有男性有像她那样的道德勇气,做得那么出色。也许只有西蒙娜·德波伏娃才有相似的地位。一位犀利的思想家,深爱文学、艺术思想,能用小说或者论文掀起暴风雨,也无所畏惧地在时代最需要的时候对时代作出慷慨激昂的评论”。
以上的引述足以得见,苏珊·桑塔格够得上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因为她以她的犀利和敏锐“始终在旁观皇帝的新衣”。
由此,本人想引出一个老套而缺乏明晰认识的问题:什么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在我们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具有什么样的责任担当?
一、知识分子的定义
美国斯坦福大学霍克在《民主社会中知识分子的功能》中说,“知识分子”这个词是很难下定义的。他借逻辑学家约翰逊的话来说,知识分子的含义最丰而争议最少的定义就是:知识界的一个成员。他是那种按其职业来说关心普遍观念和价值——关于其性质、应用及批判的人。随后指出,“知识分子是精神生活质量的天然保护者和糟粕的天然批判者,是理想的忠实卫士”。知识分子本质上应是自由、自觉批判精神的代表,应是社会的良知。笔者以为这是一个恰当的定义。
中国当代哲学家殷海光在《怎样才算是知识分子》一文中说,得到博士学位的人早已不足看作是知识分子。即今大学教授也不一定是知识分子。至于科学家,在有限制的条件下才算是知识分子。他依照以下两个条件来为知识分子下定义:
第一,一个知识分子不止是一个读书多的人,一个知识分子的心灵必须有独立精神和原创能力。他必须为追求观念而追求观念。勒希说知识分子是以思想为生活的人。
第二,知识分子必须是他所在社会的批判者,也是现有价值的反对者。批评他所在的社会而且反对现有的价值,乃是苏格拉底式的任务。
维斯说,真正的知识分子没有团体,而且也没有什么朋友。赫钦士认为一个知识分子是追求真理的人,就如同苏格拉底一样。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必须“只问是非,不管一切”,他只对他的思想和见解负责。一个知识分子为了真理而与整个时代背离不算稀奇。旁人对他的恭维,他不当作“精神食粮”;旁人对他的诽谤,也不足以动摇他的见解。世间的荣华富贵,不足以夺去他对真理追求的热爱。世间的侮辱,他知道这是人间难免的事。依这推论,凡属说话务求迎合流俗的读书人,凡属立言存心哗众取宠的读书人,凡属因不耐寂寞而不能抱持真理到底的读书人,充其量只是读读书的人,并非知识分子。
海耶克说,知识分子既不是一个有原创力的思想家,又不是思想之某一特别部门的专家。典型的知识分子不一定必须有专门的知识也不一定必须有特别的聪明才智来传播观念。一个人之所以够资格叫作知识分子,是因为他博学多闻,能说能写,而且他对新观念的接受比一般人来得快。
以这样对中外知识分子的论述来看,知识分子至少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读书人,而是具有在既有价值中持怀疑和批评的独特个性的人。首先,反思性与批判性是一位真正知识分子的灵魂。其次,真正的知识分子必然是社会的良知。这两者相辅相成才会成就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
二、知识分子的责任
知识分子既以独立自由的反思、批判、国家的良知为个性,那么,什么是知识分子的责任?
1.要有负责的思想。既要对自己的思想负责,又要对国家、民族、社会人群负起更大的责任。如鲁迅《影的告别》认为自己的思想有毒气和鬼气,怕带累青年,因此告别。更像苏珊对9·11,对伊拉克战争,对美国虐俘事件淋漓尽致的批判。没有为自己的思想、信仰负责的勇气,那么就无法形成推动人类文化的伟大动力。而这不由让人想起1940~1945年六年国难期间的“李庄精神”。“李庄”这个在自然地理意义上可以忽略不计的川东小镇,因为日寇侵华所导致的中国知识界一次群体性南渡西迁,使得她一度凸现为现代学术史上的一个与重庆、昆明、成都并列为中国四大抗战文化中心的人文学术重镇。李庄精神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战争期间的责任担负。其中就有梁思成夫妇、傅斯年等等中国现当代人文社科学术史无法绕过的重要人物,以及自然科学界的吴昊、唐有祺等名人。20世纪后半期时几乎所有的国家重大科技项目,都有李庄同济人的身影,“李庄”成了国难期间中国知识分子坚韧的学术担当与深沉的人文理想生成之地。正如作者的感怀:环境之清苦,并没有使这一群读书人放弃本分的责任,而仍然抱着视学术为生命的人生追求。他们尽到了一介知识分子的本分职责,这种在文化、科学专业上的坚守,是在以另一个战争上的精神砥砺,为民族文化的命运担当重要责任。身为知识分子,就应该抱一种舍我其谁的态度担当责任。当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知识分子的责任尤为重大。有此责任者,才算是知识分子。
2.知识分子必须是社会的良心、国家的良心乃至世界的良心。良心不是善心、好心,而是一颗公正之心。知识分子不一定要认同某个意识形态,但是强烈的责任感使他们认同于人类、人类的尊严和人类的前景。哈维尔说:知识分子代表着社会的良心。当地球彼端的一个不知名的国家的人民遭到灭绝,或当儿童挨饿,他们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也不会对全球暖化或眼看着下一代将过着难以忍受的生活而漠不关心。他们关心远方的原始森林的命运,关心人类是否会在不久的将来摧毁所有无法再造的资源,或广告、消费主义和电视上的血腥暴力事故,这些全球性的独裁最终是否会导致人类走向彻底的白痴状态。
苏珊·桑塔格之所以被誉为美国乃至世界的良心,是因为她并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情感。她以自己独立的思考发出独立的声音。她是犹太人,以血统论,她的声音本该贴近以色列,但她却坚持批判美国和以色列政策的罪恶。苏珊·桑塔格体现的是一个独立思考者的尊严和高贵,作为一位真正特立独行的、具有自我反省精神的知识分子,桑塔格的最可贵之处正在于她知识分子那种自以为是的、把自己当作历史代言人或者先行者的“英雄”姿态。她不属于任何派别和流派,拒绝被归类。
在“文革”中受尽屈辱和伤害的巴金老人,选择了“真话”,解剖自己,不仅为自己,也为社会树立了“良心”典型。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丧失了反思精神,沦为制度的附庸,不能勇敢而可信地承担责任,失去非凡的洞察力,那么他必定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3.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保持人格的完整。不媚俗,不跟风,人格健全而独立。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评价世界重大事件的清晰尺度。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评苏珊·桑塔格:她是一位独特而勇敢的女性。即使你不同意她的观点,她永远都是一位勇敢而独特的思想家,永远让你思考着……她是一个长大了的指出皇帝新衣的孩子……她对麻烦根本不在乎。有时倒是众多麻烦的制造者。
而中国知识分子大都有一种政治禁忌心态,因此迫于体制的压力,大多数所谓知识分子都是呈人格分裂状态,或人格扭曲。像鲁迅那样具有坚强人格力量的作家也曾难免有人格扭曲、心理变态的倾向。但是拨开历史迷雾,我们依稀还可觅见中国知识分子少有的人格坚守。如20世纪50年代对俞平伯《红楼梦》的批评,陈寅恪就说:“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梁思成与北京旧城墙保护就充满了尖锐的批评。冰心也批评有些知识分子在肃反运动中像是抽掉了脊梁骨似的,成了软体动物。这些言论的一鳞半爪,显示了中国知识分子少有的独立人格。
知识分子的人格坚守至关重要。像《废都》中庄之蝶那样的人格破裂形象,几乎成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人格破裂的象征。
在苏珊·桑塔格的一生中,我们看到的最重要的是她的人格完整,因此她既勇敢地批评美国文化,又负责声援其他被迫害的国家。与此相对照,我们呼唤中国的知识分子真正在人格上独立。其实,屈原、鲁迅就为我们奠定了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基础,但我们缺少思想型、世界型的,能对民族、世界发出声音的知识分子。因而我们看到苏珊·桑塔格也说:“我希望看到中国知识分子对世界的影响力。”这其实更应该是我们的心声。
三、知识分子是意义世界的建构者和守护者
知识分子更多的是对生命进行终极意义的叩问,对人类的生存状态与命运进行全方位的深层观照。相对现实世界,知识分子要为人类生存提供意义世界,为人类的命运担当。苏珊·桑塔格去世后,有识之士说:“美国人会发现,外国人最珍视的,不是他们的军队、经济诸如此类,而是一个很不美国的奇女子。”
中国曾有论者将知识分子比作猫头鹰。众所周知,猫头鹰白昼栖息,黑夜活动,即使入睡时,也睁着一只眼睛。这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使其拥有了独异的目光和视野。正因此,在希腊神话中,猫头鹰是作为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原型出现的。而在鲁迅那里,它则会发出“不祥之言”,彰显的是独树一帜的思想。
实际上知识分子最具两种气质:哈姆雷特气质和堂吉诃德气质。前者是思想的、敏感的、怀疑主义的,后者是行动的、热烈的、理想主义的。而鲁迅集这两种气质于一身,并在这种悖论式的结合中,把两者都发挥到了极致。
在中国,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知识分子地位逐渐边缘化、世俗化的大潮在民间兴起,知识分子更是面临一场心理危机。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历史转型期开始了“自我拯救”。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说,他要探寻的是“文化的价值意义”,而“意义的追寻是人类文化活动的本质。人正是通过文化的建构活动来超越给定的现实,修正无目的的世界,从而确立人自身在历史中的价值意义”。我们看到,在一个没有激情的年代,坚持对意义的叩问,坚持对现实的批判,坚持对理想目标的追求,仍然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文化颓败的日子里听到的另外一种声音。而随后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正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挥起批判之剑对世俗化潮流的理性批评和对意义世界的奋力坚守。
归根结底,知识分子应该是人类精神的守护者,知识分子的批判和反思要归结在国家社会的良知上。唯其如此,才能致力于意义世界的构筑。
那么,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就是要以完整的健全的人格,以对意义世界的叩问,以有助于民族、国家、世界的良知和责任对这个时代发言,对现存的价值反思并积极构建新的评析事件的明晰尺度。这是苏珊·桑塔格的启示,也更应是我们的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