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志摩,便记起他诗中常说的“天上的彩虹”,志摩的命运正是如此,像天上美丽的彩虹辉煌灿烂,却最终消融在云端里。志摩的生活充满浪漫、热情,他的诗也是这样。梁实秋认为志摩最具诗人气质,他的生活就是他的诗,诗与生活有着相同的飘逸气质。
志摩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他人缘极好,对人总是一团热心,一腔同情。叶公超先生说“他对于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陈伯通先生说:“尤其是朋友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链索,他是黏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间,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热情的朋友往往弄得不能见面,但是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黏着性”。梁实秋先生也曾充满感情地说:“真正一团和气使四座并欢的是志摩……他一赶到,像阵旋风卷来,横扫四座,又像是一把火炬把每个人的心都点燃,他有说、有笑、有表情、有动作……志摩有六朝人的潇洒,而无其怪诞”。正因如此,志摩身边不仅有许多朋友,而且还有不少异国朋友,如哈代、泰戈尔、曼殊菲尔、嘉本特、罗素、狄更生等等,即使稍有隔阂的人,都会被他的热情所融化。作为新月社的盟主,是他的热心奔走,才把大家聚在了一起。无疑志摩因他的得天独厚的丰富感情和潇洒坦诚,在交友上是无往而不胜,同时,他的海外交友,有意无意间使他成了文化交流的大使,更使他在西方世界中成了中国留学生中卓尔不群的人物。
如果说志摩在平常生活和朋友中有的是一种热情,那么在爱情上则是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者。
他喜欢青年女子,但不是那种“诗、酒、妇人”的颓废派,他的婚姻理想就是与他所爱的一个美貌女子自由结合,并且把这种追求和结合视为“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这样一来,就让人感到了这种理想的不平凡。
这种浪漫的爱的特点,就使这爱处在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果真与心爱的美貌女子结合,幻想立刻破灭。志摩与陆小曼的爱,就是这种浪漫的爱。陆小曼在与志摩相识之前,已是相当有名的美女。梁实秋先生写她“清秀端庄,朱唇皓齿,婀娜聘婷,在北平的大家闺秀里,是数一数二的名妹”。与志摩结婚到上海以后,更是名满江南,陆小曼的弟弟也说她品貌、学问、才干、声誉,没一样不出人头地。
在志摩与小曼的婚礼中,梁启超就认为他用情不专,停妻再娶,但志摩却认为他是“于茫茫人海中访我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把生命等同于与一个美丽女子的结合,这其中本身就隐含着某种悲剧性。
陆小曼养尊处优,极会花钱,不久志摩便入不敷出,应胡适之邀北上兼任他事,不想竟于此时祸从天降,年轻浪漫的生命化作了天上美丽的彩虹。志摩那种诗人的纯真热情和浪漫气质,使他对生活的兴趣格外广泛。他的四个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题材有直抒个人感情的,有写丑陋现实的,有同情劳动者的,有描摹自然山水的,但真正代表志摩艺术成就的,是那些并无明显社会内容的抒情诗,诗人说它们是“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这些诗于丰富的情感中透出一股飘逸和妩媚,显示了诗人的才情和个性。
志摩的诗常常为我们展现一个新的世界,让我们在迷惘、失意与依恋中体味到了他的内心世界。读他的诗常常会被他亲昵热情的腔调、飘逸妩媚的词质所打动、感染。陆小曼说:“他的诗比一般的来得俏皮,真像是活的一样,字用得特别美,神仙似的句子叫人看来神往,忘却人间有烟火气”。而梁实秋嫌此不够,又进一步评说:“志摩的诗是他整个人格的表现,他把全副精神都注入了一行行的诗句里,所以我们觉得他的诗字里行间有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在跳动,他的音容、声调、呼吸都历历在目,他的诗不是冷冰冰的雕琢过的大理石,是有情感的热烘烘的曼妙的音乐”。这是对志摩诗的最好评价。
志摩的诗主张写性灵,即抒写自由的个性,表达丰富的内心世界。他写离情别绪也好,抒发友谊也好,还是追求爱情、理想也好,或者描写大自然的美景也好,都表现了他对美好事物的热情、执着的追求。
长诗《康桥再会罢》,写离情别意却弥漫着脉脉温情的倾诉:
那和缓的钟声,/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难得》一诗抒写纯真的友情:喝一口白水,朋友/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你添上几块煤,朋友/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哀曼殊菲尔》一诗是对英国女作家的怀念: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在《雪花的快乐》里,展示的是热烈的恋情: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在这些诗里,我们感受到的是诗人对故地、友人、爱情的热情和真挚,甚至可以听到他亲昵的腔调,看到他“生龙活虎”的形象。
而最能体现志摩性灵,体现他的飘逸、妩媚气质的诗,要数著名的《再别康桥》了。这首诗是志摩1928年最后一次告别康桥之后写的。诗人把对母校的感情融化到一些富有个性特色的形象和想象中间。在诗人的眼中,夕阳下的柳树,是身着金色盛装的新娘;倒影,永远在心头荡漾;榆荫下的清泉,映着晚霞,像天上美丽的彩虹。自己在康河温柔的怀抱里,“甘心做一条水草”。故地重游,又再次离别,萦绕在心头的不是伤感、悔恨,而是款款地倾诉,悄悄地告别。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作者不愿放歌,丝毫不干扰母校的安宁沉静的夜晚,把依恋的感情放在默默的注视中,感情真挚、轻柔。诗人轻轻地来,又悄悄地走了,“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是这样的妩媚,又是那样的飘逸。完全荡涤了一般文学中那种离愁别绪的写法,这亦是诗人独特的浪漫主义个性吧。
徐志摩被说成是“有单纯信仰”的“理想主义者”。他从19世纪末西方社会思想、文艺思潮中接受了狄更生以及英国感伤主义女作家曼殊菲尔、白郎宁夫人等英国浪漫诗的影响,而且还吸收了欧洲象征派、印象派诗的一些特点,他对波特莱尔所说的散文诗要描摹“性灵的抒情的动荡”表示非常赞赏。在《吸烟与文化》中他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由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可以说在英国诗人才找回了自己的“性灵”,而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性灵”一说早有渊源,与他是性情相投的。
正是那些抒写性灵的诗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没有纷扰、没有喧哗、让我们尽情体味诗人细腻独特内心的世界。
除了抒写性灵外,志摩的诗还很讲究音律,擅用文言词藻,尤其讲究比喻和意象。如《沙扬娜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沙扬娜拉!诗人用风中水莲把日本女郎告别时特有的神态,深情和娇羞写得惟妙惟肖。志摩在诗歌意象的选择上重视刹那间的感受,意象朦胧,但是我发现对“彩虹”这一意象似有更多的偏爱。如在诗集《志摩的诗》中,《消息》:雷雨暂时收敛了;/双龙似的彩虹,/显现在雾霭中……/又是一片暗淡,不见了鲜虹彩……《青年曲》:妙乐与酒与玫瑰,不久住人间,/青年、彩虹不常在天边。《哀曼殊菲尔》:说造化是真善美的表现,/为甚么彩虹不常住天边?《再别康桥》里也说:“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当然意象并不是生活中简单的形象,即使是一些常用的意象也是诗人精心孕育带着独特意趣的意象,它们很好地表达了作者的感情。”
总之志摩为人为诗,独特飘逸,这也是他诗名流传后世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