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秋至。
沈父听闻锦梨爱惜文字,求知若渴之事,特命人将后院的书楼打扫出来,便于她随时阅览。
他们夫妻膝下无女,看待锦梨与时夏无二,一次府中有客来访,众多礼品之中有一样鲜果甚为少见,除却大半送与了太夫人,剩下的其亲自分作几份,最后分不均的便加在了给锦梨的那份里,他道:家里最小的女儿多一点也是应该的。
锦梨自小丧父,听闻此言不觉红了眼眶。
沈岳要跟着父亲研习经商之事,有时到各庄户上一去就是十日半月。太夫人似是已然忘记了她的存在一般,亦或是眼不见为净。锦梨被“关”在这四方天地里每日里最惬意之事就是呆在书楼里,这里的书籍比三修堂书阁的书要多的多,她怕将来有一日要离开沈家之时都未读完,岂不是要遗憾万分。
今日得闲,沈岳在高阁之上本想试着入定清修,却总是似有旁骛无法静心,沿着蹬道行至书楼外的廊下,放轻了脚步。
阳光浅浅淡淡的透过半开窗上的烟罗纱,拂过那盆开着的萝卜花影影绰绰的撒在她的眼角眉梢,沈岳看着锦梨明眸低垂,认真的模样,唇畔不觉蕴起一丝寥有若无的笑意。
锦梨写完一篇簪花小楷正觉得脖子酸痛,一抬头恰落在他含笑的眸中,她急忙用衣袖遮掩住,不好意思道:“写的不好”
“无妨,给我看看”他站着的窗外,一棵木芙蓉如火如荼绚烂了这宁静悠长的岁月。
她怯生生的将花笺隔窗递出去,心跳的很快,等着他的点评。
他微一低头,念道:“桃李春风一杯酒,小女子也喜欢这般快意的诗句?”
锦梨托着腮看向窗外纷飞的木芙蓉花瓣道:“我最喜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忽略其本身的意思,联想到的却是一副书中所写的侠女恣意人生”略一停顿,又接道,“我这一生牵绊太多,若有来世希望能活的无所忧虑,只是凡事加上个“若”字,便定是一件悲凉之事”
沈岳在心中默道:若这是你期盼的来生,那么来生定如你所愿。
立冬过后,娘亲让阿义租了辆簇新的马车到沈家来接锦梨,原来是丁香大喜,她们自小一同长大她岂有不去之礼。
阿义到底还是个孩子,单看着沈府大门外那两头石狮子的气势,便说什么也不肯踏入半步,家中人丁寥落穷人家的孩子不过是被逼着长大罢了。
锦梨将莲韶备下的钗环首饰一应推开,换了件家常素衣,发髻间只用了几朵小绒花做点缀。
莲韶道:“这也太素净了些”
锦梨笑道:“我是去吃喜酒又不是去做新娘子,穿戴太过未免喧宾夺主”
“饶是我们少夫人为人赤诚,前几日尚书府的小姐大婚,听说去的女宾客打扮的比新娘子还要娇艳,直把尚书小姐气的命人令那些女宾客远离新人三尺之外”芙韵将送予新人的衣料包好递给锦梨,“少夫人还是带上我和莲韶吧,身边没个人跟着如何是好”
“你们呀!就安心呆在府里等着我带喜饼回来就行了,从前十几里山路都是我背着篮子独自一个人来来回回,我娘也真是的,还让阿义租辆马车来接我”她嘴上埋怨着心里却十分欢喜,娘亲的心意她怎会不明白。
出门之时拜过了夫人,踟蹰着要不要去告诉太夫人,饶是沈夫人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让她放心去,老夫人那边她会去知会。其实说与不说皆是无所谓,只是身在这里,有些事做与不做、说与不说,总是令人不知所措。
锦梨见了阿义闲聊两句,上了马车掀起车幔,却看到沈岳坐在车内对她道:“冷风都灌进来了,还不过来坐”
她回头看一眼调皮捣蛋的阿义,这么快胳膊肘就向外拐了。
锦梨将芙韵备下的手炉塞给赶车的阿义,又将另一个递与沈岳,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他反推入她手中道:“我是沈家的少爷,你的夫君,此事难道我不该知晓?”
他承诺过,会学着去尽为人夫君之责。
锦梨笑了笑,转而去与阿义闲话,问他今秋梨园的收成好不好,他的课业可还顺遂,时不时的还考他一考。
回到南坪子,看着丁香哭哭啼啼上了花轿,她最终还是屈服于现实嫁给了那家屠夫,丁香娘拿着帕子抹了两把似有若无的眼泪,转而欢欢喜喜的去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朋宾客。
张娘子拉着丁香娘道:“哎呀呀,你这福气长啊,赶明个丁香丫头给屠夫家生俩胖小子,你就且等着他家拉上两头猪来做谢礼吧”
这便是普天之下大多数女子的命运,穷人家为了经济生存嫁女,富人家为了权势利益联姻,皇家公主为了安定边疆和亲,又有几人能任性而为?她突然觉得做人真是十分辛苦。
冬去春来,夏去秋至,时日浅淡无甚波澜,只是听闻丁香如今有孕六七月还要三更天起来烧水,以备屠夫家中杀猪用,不禁自嘲身在福中不知福。
腊八过后,朝中突然下令,命沈家即刻启程赴蜀国督办天子天命万寿所制衮服要用的金璀丝,天命万寿在两年之后,只是这衮服上所用的金璀丝世间难得,需得蜀国内廷所饲养的金蚕每日喂以珍珠桑,一年方得数十个蚕茧,蚕破茧后所得卵子甚少,其所用珍珠桑又非鲜不食,奈何这金璀丝所绣的衮服光华璀璨荣耀万千,故而各国皇室常以万金与蜀国交换尚且不能得。若非朝廷与蜀国皇室相交甚密,又逢天子天命万寿,只怕也难得这金璀丝。
沈家落此重任自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沈家父子连夜收拾行装即刻出发。
太夫人忧心忡忡,这金蚕产丝甚少,万一其中有个偏差该如何是好?江城距蜀地千里之遥,棠溪的身子弱,如何受的了?若要凑齐衮服所用丝织只怕没有一年多是无法回转。如此忧心之下,竟卧床难以起身。
皇命在身,忠孝两难全。
夜色深沉,沈家上下灯火通明。
浩浩荡荡的商队在府邸外整装待发。
沈父与妻子道:“母亲近来咳疾愈甚,连带着老姨奶奶也有些咳嗽,你要多加留意小心侍候”又与锦梨道,“梨娘,你母亲身子也不大好,沈家就交给你了”
她郑重其事道:“是,父亲请放心”
沈岳将一根青玉簪簪在她的发髻间,未多话别,只是道:“照顾好自己”
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觉得鼻子酸酸的,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只化作两字:“珍重”
那根簪子里注入了他的一丝仙识,能时时感知到锦梨平安与否。
年节过后,许是天气过于寒冷的缘故,江城患咳疾伤寒之人日渐甚多,谁也未曾料到这个大正月天里最忙碌的当属医者药铺。
太夫人与老姨奶奶的病总不见好,沈夫人一早便令人驱车前往流若观去祈平安符。
半晌午的时候城中突起纷乱,阿义在府中内宅管事莲姑的带领下风尘仆仆的直接进了内宅。
锦梨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讶然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不然莲姑不可能不经通禀就这么带着外男直闯进来。
阿义焦急道:“城郊军营传出风声,说是城中流行的咳疾乃是瘟疫,已经打算今晚封城,娘让我来接你回南坪子,我只赶了一驾骡子车进城,车上坐不了太多人,许是大家都听到了风声城中一时乱了起来,县衙已经出动衙役要关闭城门了,你快些打定主意带谁走?”
锦梨很快镇定下来:“沈府有的是车马,要走大家一起走”
阿义急道:“姐姐,走不了,走不了的,这般浩浩荡荡出城一定走不了的”
莲韶急的脸色煞白:“咳疾,那太夫人和老姨奶奶久病不愈难道是?”
芙韵也没了章法:“夫人清早出城,这会儿只怕刚到流若观,城门若关,岂非回不了城”
“若是瘟疫之事属实,现在回不来也未见得是坏事”锦梨对莲姑道,“现在即刻去将府中染上咳疾伤寒的小厮婢子连同他们各人使用的贴身物件一并迁至北院,再找些石灰将他们住过的地方撒上一遍”
阿义急的拉起锦梨向外走去:“快走吧姐姐,这可是要命的瘟疫,已然漏了风声只怕城郊的官兵也快到了,到时候一个也走不掉”
一时间府中无人主事也乱了起来,芙韵莲韶跟在锦梨身后不知如何是好。
时夏听闻此事也匆匆赶来,哭泣道:“梨娘,祖母和太夫人病的那样严重一定出不去的,我听自外边回来的采办说,但凡咳嗽发热的一并被拦下关进了城门口的栅栏巷里,那岂非是让人等死不成”
满府奴仆挨挨挤挤哄哄乱乱的站在院中也不知该听谁的。
锦梨拨开弟弟的手:“阿义,我不能走,我答应过沈家的人要替他们守好这个家”说着将芙韵莲韶推到阿义跟前,“芙韵,莲韶,你们带上表小姐跟我弟弟出城,一定要找到夫人,照顾好她们”又转而对院中众人大声道,“诸位若有亲眷投奔的只管去,将来时疫散去还都能回来,已经得了咳疾发热的若无去处都暂且安置北院,沈家会请郎中给大家看病的”
一时间走的走散的散,时夏自是不肯离去,莲韶芙韵亦然,锦梨硬是逼着莲韶与阿义一道去了,临别之时她突然崩溃落泪:“阿义,若真是瘟疫,这城门再开之日就不知是何时了,你和娘若是平安,每月初一就在离江城最近的地方放只风筝让我知道你们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