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时疫之症来势汹汹,不过几日,江城简直一副人间地狱模样。西郊军营的官兵将江城层层围住日夜巡视,哪怕是掠过江城上空的鸟都被打尽了。
时夏气道,好歹沈家也是皇商,官府竟然连半丝风声都未透漏,若非底下人出了错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困在城中出不去呢。
然而出去的人又能去往何处,但凡是眼生非本村的百姓都一并隔在村外不许靠近半步,这些人无处可去无家可回,疫症渐发者更无处可医病饿交加死于路野,一把火化了灰匆匆掩埋。
江城每日死者不计其数,城门口的烧尸烟火从未断过,人人以面巾遮蔽口鼻,街上人丁寥落偶有出门采买粮食蔬果者也是匆匆忙忙未敢停留。城内粮行价位居高不下,每日里只开门一个时辰,蔬菜瓜果本就是冬日里平民百姓桌上奇缺之物,更是不敢奢求。衙门每日里忙着挨家挨户排查染病之人,一经发现立时托入栅栏巷,好在沈家有皇商的身份在并未为难。
官府医药人力有限,将一剂缓解疫症的清肺汤方子四散于民巷街口,算是给这绝望之中的百姓一线希望,可是这方子并不能根治瘟疫,每日里江城还是在不断的死人。
沈府内,近前侍候太夫人的几个丫头接连病倒,锦梨与时夏不忍再累旁人,搬入太夫人院内亲侍汤药。芙韵在外院听应,将日常所需放置院门外不许接触里边的人。
偌大府邸每日里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和呛人的石灰粉尘,江城上空也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府中所存蔬果肉食渐尽,好在粥食还供应得上,江城首富尚且如此,寻常的百姓家中不知是何光景。从前这些居于城内的人家总觉得与城外相较高人一等,如今城门一封,方才知晓没了那些他们鄙夷的卑贱泥腿子,竟然连餐像样的饭食都难以上桌。
今春已来,却依旧是一片灰败,这个时节还未到草木萌发的时候,锦梨便使人将府中贮藏的豆子取出长发豆芽,也算是为这单调饭食里加了一味下饭的菜。
时夏看着她每日里忙的嘴唇干裂都不记得去饮一口水,甚是心疼,劝解道:“梨娘,这几日就换我来为祖母和太夫人换洗擦身吧,你每日里还要隔墙安排府内诸事,如此熬下去会受不住的”
因是时疫,两位老人所用之物不好拿出院内浣洗,锦梨将洗好的衣物晾晒开来,眨了眨酸痛的眼睛道:“不碍事的,这点活计比起乡间农忙时节算不得什么”
时夏看一眼屋内病势沉重的祖母,突然忍不住抽泣起来:“梨娘,还好你在,若是你当日真的回了南坪子我可怎么办,我知道这话说的自私,可我是真的害怕”
锦梨强忍着内心的悲恸柔声劝慰道:“其实谁不怕死,我也怕,但是人活在这世间岂能只为自己活着”她何尝不想放声痛哭一场,只是如今她成了沈家唯一的支柱,她若怯了,这个家也就散了。
太夫人与老姨奶奶的病情反反复复,粥食寡淡调的人一点胃口也没有,这几日天气稍稍回暖,锦梨打发莲姑到衙门去要了些当季种植的蔬菜种子,她带着未染病的众人在内宅遍种萌发快的葫芦、青菜等以求自救。
十五月正明,她站在沈岳时常呆的那座高阁上看着沈府后角门一具又一具抬出的尸体,看着街道上匆匆而过的敛尸者,听着哀嚎痛哭声浸染着这江城上空,她心中悲恸难抑,跪于月下低声哭泣,满是绝望:“若这世间真有神仙,就请救救我们吧”
又过了些时日,江城百姓家中的存粮慢慢耗尽,时常有人叩门乞讨,沈家在江城尚有两家粮店,自瘟疫爆发以来掌柜依沈家经商之训关门闭户,既不以高价食百姓血肉也为避免他人低进高出。
衙门与城中富户商讨借粮赈灾之事,锦梨在太夫人的授意下率先将两家粮店的米粮借出,城中富户纷纷效仿,江城困局暂且缓解。
这几日太夫人逐渐清醒了些,她看着衣不解带面色疲累的锦梨,轻轻覆上她的手道:“孩子,辛苦你了”
锦梨打起精神将熬得软糯的蔬菜粥一勺一勺喂给太夫人,又为她换洗擦身,天气晴好的时候将两位老人扶到院中略坐一坐,所有间隙隔阂因为这场灾难消失殆尽。
春尽夏初,朝廷终于研制出了对抗瘟疫的良方,只是等这方子传到江城时其中几味平日里极为普通的药材早已被药材商贩炒至天价,其他地方的疫症已在慢慢缓解,最为严重的江城直等到朝中出兵抓了一批高价囤积倒卖药材的商贩才算真的得救。
天清气朗,太夫人和老姨奶奶已经能在院中来回走走了,锦梨站在廊下抬眼看了看那晕白的日头,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越来越不清晰,又听到时夏叫她的名字,那声音远的像是自深谷中传来......。
她昏昏沉沉间似乎看到一个黑衣人影立在她的床头,那人不屑道:“看来仙尊的红尘姻缘似是要断了”,黑衣人慢慢低头靠近她,一股阴冷气息侵袭而来,“小娘子,是时候跟我回酆都了”
酆都,那不是传说中的鬼地么,她挣扎着道:“我不走,我要等棠溪回来”
那人单手一挥想要收走这个寿数将近的魂魄,却反被她发间的青玉簪子灼伤,他冷声一笑:“很好”消失不见。
时夏透过菱花窗听到锦梨胡言乱语,不禁跟着莲韶哭出声来:“梨娘都烧的开始说胡话了,宫里来的御医都说她病势凶险,怕是熬不过去了,她是为了沈家生生把自己累倒了”
老姨奶奶自责道:“阎王爷若要收人,就将我这把老骨头收走吧,何苦为难这年轻人”
“人家好好的孩子送到咱们家,我却守着门户之见三番四次为难这孩子”太夫人暗自垂泪,“如今悔之晚矣”
几日之后娘与阿义连同沈夫人莲韶一起回到了江城,他们看着病床上苍白瘦弱的不成样子的锦梨,泪尽无语。
娘亲伏在她的身上,心痛的都要碎掉了。这个女儿,她亏欠太多。
锦梨能清晰的听到所有人说话,却如被禁锢在了一个压抑的牢笼内一般动弹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棠溪在她耳边道:“梨娘,醒一醒”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温和的样子,心中欢喜道:“棠溪,你回来了”
他的眼底眉梢尽是化不开的温柔,轻声道:“今夜星河灿烂,我带你去看这天地之间最美的景色”
她还未来得及答话,转身已至一艘小舟之上,墨蓝的天际星子灿烂瑰丽倒映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上,一时分不清天与水。
锦梨又惊又喜道:“棠溪,这是什么地方?我知道了,是在梦里”
他负手立在船头,淡然一笑:“梨娘,其实沈岳只是我留在这世间的一缕魂魄,我的真身乃是茫茫东海离尘仙尊,因无法勘破神格之道,故而借了沈岳的躯体来这人世间游历一番”
他周身仿若染了这星辰的颜色,泛着淡淡的光华。
她歪着头看了他许久,问道:“那真正的沈岳是去了酆都?世间真的有酆都吗?我好像听到有人想带我去酆都”
“那缕魂魄已经回归本体,这世间再无沈岳”他一字一句说的仿若实情。
锦梨笑了笑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你若真是仙人何不虚空幻出一壶酒来,方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他伸手虚空一挽,将酒壶递与她,她尝了一口道:“醇香甘冽,可真是个美梦”
“梦?”
“不然如何解释眼前这一切?”锦梨兀自又饮了一口,慢慢习惯了这酒的味道,“这世间若真有神仙,为何这场瘟疫死了这么多人都没见哪个大罗金仙来救上一救?”
“非妖魔霍乱,修仙者不得干扰凡间秩序”他虽感知到了瘟疫带给江城的灭顶之灾,却不能出手转圜。
“那我呢?我似乎病的很重,时常听到我娘在我耳边哭泣”她垂下双眸,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你的命运因我而变,所以我来问你,可愿脱离尘世修仙而去?”
如此一来便可脱离冥界管辖,又不乱阴阳秩序。
入了仙门,他便可保她生生世世无忧无愁。
“修仙?”一口酒灌得急了些,锦梨的眉毛都拧在了一起,“那我娘和我弟弟怎么办?沈岳的父母亲眷又当如何?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的离去会将一个家都打入了谷底,不见天日”
她言辞铮铮,他一时无话可对。
他看到梨娘的母亲趴在她的心口哭喊着:“你给我活过来,活过来”
芙韵在旁哭泣劝慰道:“夫人,给少夫人穿衣服吧,不然身子凉了……丧衣都穿不进去了”
瘟疫之症原是要挫骨扬灰不留尸身的,幸而沈家与官府说情,准许自家妥当安置。
梨娘的母亲突然站起来顺手寻了把扫帚用力打在梨娘身上:“何必呢?既然要早早离去,何必来做我的孩子,我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丧女之痛”
他看到满屋亲眷失声痛哭的样子,心若刀绞,仿佛已经预见到“沈岳”离去,沈家双亲会面临着什么。
芙韵与莲韶欲去给锦梨穿丧衣,锦梨娘亲哭道:“不要,不要,身子还热着呢,不要”
锦梨酒量并不好,她站在小舟之上微一摇晃整个身子向后仰去,未跌进水里却靠在了他温暖的怀中。
她盯着落满星子的水面,清明澄澈之下仿若是人间街景,她看到有个人站在高高的屋顶之上拿着她日常穿的衣服在喊她回去。
她想转过头去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他却一只手掌轻轻覆上了她的眼睛,一股暖流瞬间袭遍全身,睡了过去。
他将她抱起,慢慢放入水中,看着她缓缓沉没搅碎了万千星辰。
再睁开眼睛时只觉得神智清明唇齿之间是似有若无的酒香,锦梨看到一个妇人面巾遮蔽口鼻在呜呜哭泣,于是开口道:“娘”
娘亲以为听错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了锦梨半晌,将她抱在怀中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