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光漫步,光影交错。
有人说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或炫彩夺目,灼灼生辉,或黯然无光,坠入黑暗。
传说,只要有人能够找到自己的星星便能从中得到无穷的力量和智慧。
但道听途说,民间流传的传说,谁也说不得真假。
蓦然,天地泫然欲泣,无数虫兽蛰伏着林间瑟瑟发抖,墨色的云遮住了半角的天空,挡住了星光。
“铿铿铿”,从林间传来了一声接连不断的响声。
只见有数十名黑衣男子正围着一位脸色如霜的女子,女子一只手持着一把短剑,神色严峻地看着黑衣人,另一只手却抱着一个婴儿。
每一个黑衣人上前都被女子用剑巧妙地躲开了。或挑,或抽,或扫,一把不足三尺的闺剑在女子手上宛如活物,在周围形成了一片剑气禁区。
婴儿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其中一个黑衣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子,“何苦呢?他真的值得你这么做吗?”
女子没有说话,心中一直压着一口气。
听到此话,剑招顿时更是变得犀利无比,一片片树叶随剑舞动,形成了一片木龙卷。每一片叶子皆像一柄柄剑一般,让人感到如芒在刺。
数十名黑衣人只觉浑身不自在,皮肤上更是有一个个小疙瘩冒起,那是寒毛竖起的标志。
“没想到有如此剑道天赋,若是再过个几年,未必不能成为剑神级别的大人物。”一名黑衣人拍手称好,目光满是可惜,“但可惜的是你却以本命精血融入剑势,支撑不了多久。”
果然不久,无数树叶像逐渐漏气的气球一样颓然落地,毫无先前的灵动和犀利,只留下了满地凌乱的落叶以及女子决绝的目光。
女子惨笑一声,终于坚持不住,被声势浩大的一剑击中,吐出一大口鲜血,她的剑招虽是华丽,威力十足,但每一剑都在耗费她的精血。
已如末路,困兽之斗。
“为什么逼得我如此,我又冒犯了谁的利益。”女子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婴儿,他一点都不害怕,从始至终没有哭闹,眼睛十分秀气,睁得大大的,“我已无寻他的意思,只想草野山林间寻间屋子,抚养我的孩子长大。”
数十名黑衣人迅速收拢来,将目光投向了刚才出声的那一位黑衣人。
黑衣人沉默了,想到上面的指示是斩草除根,如鹰似的眼睛此刻却有些犹豫,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况且女子虽是穷途末路,但不能低估了一位母亲保护孩子的决心,若是紧紧逼着她,既是困兽,任有反扑的余力,怕是自己身边的兄弟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而若是佯装答应,等她的剑势完全消失后再去杀她。
黑衣人偌大的鼻子呼出一口冷气,如此不齿之事,怕是李公公才做的出来。
“轰”。
思量片刻,那名黑衣人随手一剑,扫向了女子旁边的一棵树,树横截成两半倒地。
数十名黑衣人顿时收阵,像一只只灵活的猴子跳在树木之间,消失在黑暗之中,没有发出一声声音。
女子看着怀中的婴儿,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他,疼爱地说道:“平儿真乖。”
从始至终,婴儿始终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并没有大哭大闹,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她以为他只是婴儿,还不知凶险之处,但实际上不知为何,都说婴儿记不清事,但那时还不足满月的宁平生却对此记忆尤为深刻。
......
一岁的小平生已经会到处乱跑了,一会儿挥舞着掉落的枝条“咿咿呀呀”,一会儿一屁股坐下来捉弄着蚂蚁,一会儿学着狗四只脚走路汪汪叫,一会儿又抓着狗的尾巴想跟它拔河。
小镇上的人看着这一位粉雕玉琢的孩子光着屁股乱跑,都笑他一岁便会到处跑的话,长大以后那不是满天飞了,抓也抓不住。
而小平生虽然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看到他们在笑,自己也哈哈大笑,甚至还流下了哈喇水,随意抹在了别人的裤脚上。
“平儿,来读书了。”等到娘亲叫他的时候,他就会张大耳朵,听到的确是娘亲正在叫他,便会停下正在做的事,急急忙忙,屁颠屁颠地跑回去,一把钻入她的怀里。
别看小平生在外面像个小猴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像个无法无天的混世小魔王,但在家却很听话。娘亲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小平生爬上比他人还高的木椅上,娘亲给他拿来了一本识字书放在他的前面。
若是寻常小孩,怕是会甩甩手,直接把书抹在地上,但宁平生会指着古书上的字,抬头看向娘亲。
而娘亲便会读出那个字的读音,宁平生便发出“阿咿”这种一点都不像正确读音的发音,而且常常把“狗”读成“哦”,“猫”读成“嗷”。不过自己还以为自己读对了,便跳到了下一个字,惹得娘亲忍俊不禁。
春风阵阵,夏雷轰隆,秋雨连绵,冬雪飞舞。走过了四季,小平生总会抱着一本书在读,在檐下,在椅子上,在石头上,在溪流旁,都可以看到小平生读书的场景。并不是小平生喜欢看书,而是这样做可以让娘亲开心,小平生很享受跟娘亲一起读书的时候。
待到宁平生再长大些,他已经读过上百本书了,虽然很多都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但却都记住了。
有时她会笑着解释意思,但又怕小平生太小听不懂,于是便让他先记住,以后若是阅历逐渐深厚,应该会是知道意思了。
她曾想教他剑术,但想想剑九式太过惹眼,怕是会引来一些人物的注意,她当初对付黑衣人所使的剑法便是剑九式,乃是得自一位剑神的传承,每一剑都返璞归真,一念一剑皆可杀人,但她只练到了第六式,不然的话也不用耗费精血造势。
于是便只教他基础的剑式。
烈烈炎日下,小镇上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小平生正扎着马步,双手握着一把木剑,呆着不动。尽管汗如雨下,一滴滴汗水从脸颊滚入炽热的土中消失不见,小平生坚定的眼神却丝毫没有动摇,他记起了娘亲抱着他翩翩舞剑的场景。
小平生聚精会神地向前或砍或戳,毫无招式可言,仅仅靠着一股蛮劲,东冲西撞。
一次次的尝试,他的手臂早已十分酸痛,若是寻常孩子,早早就把木剑扔了,到处玩耍去,但小平生却咬牙坚持了下来。他木剑所对的那棵枝叶繁多的大树底下早已千疮百孔,有着一道道细小的微不可见的剑痕。
就算是在修仙世家中,大多也都是十岁才去练剑,因为若是太早的话,容易根基不稳,浮躁凌厉,落下隐患,而小平生只才六岁便具备了一名真正的剑客最重要的品质:认真专注。
小平生的娘亲让小平生练剑,不是让他以后像她一样成为一名剑客行走于江湖之中,而是让他有自保的能力,遇到匪徒盗贼也不会被掳了去,不会被别人欺负。但看到小平生练剑如此认真,背书时一字不差,既是心疼又是吃惊,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复仇的希望,但只在刹那间,这个想法便如冬雪遇上暖阳般融化了去。
她只希望他平平安安。
......
云州下了一场春雨。
已近暮色的天空中,有万千丝线倏倏地落下,如长鲸吸水。烟雨暗了千家,远处的山上有云雾腾起,从山林间偶尔有一两只飞出的鸟儿扑着翅膀,迷茫不知归处,在外干活的农民拿着锄刀,慌慌张张地在田野中奔跑着。
并无“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光景,大地以极其冷峻的神色看着这一切,默默召唤着游子的回归。
雨落在了山林中,雨落在了小溪上,雨落在了一座房屋间,“啪啦啪啦”打个不停。
屋子简简单单,毫无特别之处,甚至可以说极为简陋。一扇门窗,几片砖瓦,屋顶上的茅草被雨打得凌乱,只差个孩童“公然抱茅入竹去”。
门前是一棵杏树,虽已是到了初春,但树上的叶子竟只不过剩下了几片,枯败的叶儿极为顽强地立在枝头,却无枝条抽着新芽的光景。
屋内的家具也只有一张卧榻的床,两张木椅子,一张圆形的木桌,但却有一个摆满了书的书架,这在山野人家中却是少见。料想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单是一本本古朴的书籍竟也有定住鬼神的能力。
屋中,一个不过六七岁的男孩正靠在墙边不断地向那用凹凸不平的石块搭成的简易炉台,添加着一根又一根的柴火。
只不过火却变小了。
小男孩焦急地抹着眼泪,不断地向渐渐萎下去的火吹气,盼望着火能重新燃起来。
炉台上架着的是一个黑乎乎的砂锅,砂锅的壶嘴有一株不知名草药的根茎冒了出来,水是半沸着的,已经有一缕缕苦涩的药香从中钻了出来。
离炉台不远处便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妇人,浑身不断起伏着,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块,满是冷汗,似乎极其的难受。只不过偶尔向旁边某处一瞥时,眼里又露出一丝明亮,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深深地叹着气。
“娘,草药已经煎好了。你快喝了。”
小男孩端着砂锅急急忙忙地跑向母亲,取来了一个缺了一角的碗,将药水倒了进去,递给了妇人。
妇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而手却不断地在发抖,眼睛却不看碗。碗里清澈的水倒映着妇人慈爱而又悲伤的目光。
却也黯淡。
“娘,我喂你吧!”
小男孩看到了母亲手上的颤抖,虽然已经是被她极力地控制着了。
妇人胸口的不断地起伏,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了,脸色刹那间更加憔悴了。
妇人虽然早已知道这些草药对她的病早已无用,但还是坚持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咳咳......”
妇人不知是喝得太快还是其他原因,竟咳嗽了起来,咳得厉害了,又将刚刚喝下的药水吐了出来,只不过却带着一抹猩红。
男孩不断地拍着妇人的背,隐隐可以看到男孩眼中湿润的亮光,却没有流下一滴泪,安慰着妇人,说道:“娘,你会好的......”
男孩以为娘亲是太过操劳而病倒的,而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当初硬抗了无显境楼城的一剑,再加上燃烧精血的祸患,她是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楼城才让她离去,因为她起不了什么风波了。
只不过楼城料想她撑不了三年,但她却硬生生地撑了七年,只不过一直掩饰着,强撑着只到现在才一并爆发出来。
妇人将头转向桌上的一根蜡烛。
她想她能将教的都已经教给他了,只除了那剑九式未教,往后出仕或者修行还是像普通人过完一生,都凭着他自己的意愿。
她给他的是选择的机会,或者是面对波澜壮阔世界的可能性,所以她从未告诉小平生他的身世以及他的父亲是谁。
蜡烛已快烧尽,蜡台虽依旧高立着,但其中最重要的油却快烧完了,再无层层氤氲的光和热了。只怕在刹那间,天便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蜡烛惨淡的火光照着妇人憔悴而苍白的半张脸,妇人借着明灭的光影看着男孩,似乎还在打量着他似乎能否有存活下去的能力。
“平儿,娘……终究是看不到你长大成人的日子了。”
她最遗憾的是还没有看到小平生长大,还没有看到小平生娶亲,她还没有看到小平生生的大胖小子,或者还没有看到小平生出仕入相,冠压同辈,她还没......
想到这,妇人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因为这些,她怕是永远看不到了。
“娘,你说什么?”一旁的男孩早已泪流满面,一颗颗晶莹剔透如豆粒大的泪珠落下,落在地上,落到了妇人的心里面。
妇人的心在颤抖。
她把手上的那一枚十方戒指拿下来,叮嘱道:“娘亲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若是你能踏上修行便可以打开这枚十方戒指,若是不想也不必勉强。不过平时要记住把它藏好,万不可让人见着了。”
宁平生不断地点头答应,泪水宛如外边的雨一样从他的脸上滑落,只不过雨是冰凉刺骨的,泪却是带着生命的温度。
宁平生那时还不知他的娘亲所说的只有这么多,只是一枚戒指,但那枚戒指里的东西足以让宁平生富可敌国。
某一刻,风声大作,大雨倾盆,一阵惊雷闪过。
杏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被雨打落了,屋内那唯一的火光也已灯枯油尽。
雨停了。
不知那门旁的杏树今年能否结果?
此时在京城某处富奢豪华的深宅大院里,幽静小径中,落了满地的桦树叶,叶上的珠水似是凝露一般。
一个男子踏着青石小径上的雨珠,回头望向身后的满堂灯火,朝歌夜舞,对着走出来的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冷漠地问道:“朝朝,她真的死了吗?”
女子冷幽幽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传来: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