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城不到五里地的一座破旧寺庙里,躺在稻草堆上的一位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少年打开了一直随带的行李,从中拿出了一个已经被昨夜的雾水冻得发硬的烧饼,面无表情的吞嚼了起来。
一匹马被绳子牵在寺庙的大柱上,见着主人醒来,用嘴发出“嘶嘶”的声音,将头靠了过去,似乎是想吃那烧饼。
“你想吃啊?”
“嘶嘶嘶。”
少年掰下了一小块烧饼放到了马的面前,不过马只是嗅了嗅,还未尝尝就明显失去了兴趣。
少年于是无奈地解下套住马的缰绳,让它自己去外面寻些草吃。寺庙破旧,人迹罕至,内外满是杂草,马一脱缰便兴奋地奔跑了起来,只不过有一只腿似乎总是不着劲,看起来有些瘸。
少年突然想起了昨晚上所当心的事,书籍里所记载的进京赶考的书生在破旧寺庙里被狐妖勾去了魂魄。
少年摇了摇头,把这一荒诞的想法压了下去,便从行李中又拿出了一籍古书用来诵读。
诵读已经不是习惯,而是他生命的需求了。
世间一切都佳果珍馐,都经不起牙齿的反覆咀嚼,咀嚼到后来就连什么味儿也没有了;只有圣贤的书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样一句话,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体味和新的领悟,不仅不觉得味尝已尽反而觉得味道深远;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
宁平生是这么认为的。
......
寺庙外响起了马的呼叫声,宁平生放下了手中的古书,因为那马的声音并不是自己的那匹马的声音。
这是外人的马。
天外飘着蒙蒙小雨,想来应该是来避雨的,宁平生如此想着。
果然,那座马车并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在破旧寺庙前停了下来。
从马车上下来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女的不过十四岁,明眸皓齿,圆溜溜的眼珠子像黑色的玉,其中冒着一丝狡黠,肤如凝玉,手上带着一个精雕细琢的翡翠镯子。
男的不过十七八,一袭锦衣,气宇不凡,不过此刻却有些无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被亲妹妹双手亲密地搂在胸前。
“灵儿,你已经快长大了,不能像从前一样调皮了,要知道你可是和四世子殿下订下了婚约的了的。此次去京城也是为了让你见见那位传闻中的四世子后,在京城三大院中的月神院学习,免得将来入了门受了委屈。”
青年溺爱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但说出的话却不像平常那般温和,待看到妹妹眼中逐渐闪烁出泪光,后面这才语气舒缓了些。
他是想让她知道她终究要给嫁出去,而且对方是一位世子,就算听说这位四世子是一位不学无术的纨绔。
但他毕竟是洛亲王的子嗣。
在京城稍微惹怒了洛亲王,就算自己的家族是上古的世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而之所以要与那位四世子联婚,便是因为他赵家老祖宗一年前在修行中不知原因暴毙而亡,其他宗门和家族势力虎视眈眈,不得已才做出联姻之举。而恰时京城中洛亲王的儿子洛无双传信来音,意为向赵灵儿求婚。
赵灵儿乃是千载难逢的玄阴体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担起赵家的大梁,但迫使形势,万剑宗似乎有意挑起纷争,以等覆灭赵家,生死存亡之际,赵家只得答应。
青年不得叹了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少女似乎有些陌生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从她出生起,家族中的长辈都很疼爱她,总是笑眯眯地逗着她笑,但是就在去年之后,她就发现长辈们不再那么亲切了,每次看到她时,总是叹着气,而且说她要嫁给什么四世子殿下。
一开始她不知道嫁给四世子是什么意思。
后来知道了,但明明她连四世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且此次出行也是为了什么四世子。
少女耷拉着脑袋,早已放开了之前紧紧抱着哥哥的双手,神情迷茫,有些手足无措,雨滴落在她的秀发之上,似乎想多作停留来安慰她。
“快进去吧,躲躲雨。等雨停了我们再赶路。”
青年神情有些心疼,但却无可奈何,有些事他必须让她知道。而且谁想自己的亲妹妹远嫁京城,还是亲王之家,不过这是家族的决定,他改变不了。
“赵伯,你也来躲躲雨吧。”青年对着车上那赶马的车夫说了一声,便进了寺庙之中。
青年和少女看见寺庙中竟然还有一人,不由得都惊了一下,因为他们赶路已经尽量挑选偏僻的地方前行,因为路上怕给其他势力的人截到,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门婚事,比如南方大派万剑宗。
所以他不放心赵灵儿一人前行,这才一直陪同,一路上有惊无险,有一次派来的刺客全被赵伯收拾掉了。不过只要到了京城之中,万剑宗的人便不敢再动手了。
再动手便是打洛亲王的脸面了。
待青年看见宁平生的穿着,以及此时所做的事后,不由得放下心来,因为他看的出来眼前这位少年并无修为。
就算有修为,观之年纪与他相近,他已是知一上境,除了大陆上的那几人,还未曾听过有人在此年纪便入了通幽境的。
青年在打量宁平生的同时,宁平生也在打量青年。
宁平生看两人衣饰多是绫罗绸缎,光彩照人,身上小巧的配饰也很不凡,如青年腰间墨绿的玉佩,其上雕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貔貅,少女手上如青翠山林色的手镯,加上两人气质不凡,便知道是富绅之家,而且并不是那种一夜富裕的暴发户。
三人眼观眼,鼻观鼻,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还是赵灵儿打破了平静,趁着赵青云不注意的时候,一溜烟便跑到了宁平生前面,好奇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读书。”
宁平生淡淡地回答道。
他闻到了少女身上传来的一股香味,那是一种奇特的香味,淡淡的却很好闻,有点像被牛乳洗过的桂花香味。
宁平生忽然想到之后应该给张灵秀带些香料,比如那一片万金的奇楠。
“读什么书?”
“古书。”
“古书有什么好读的?”
“好读。”
赵灵儿好奇地瞥过头去,似乎是想看看宁平生手中的古书,不过待看到一页页纸张已经黄得发旧的古书上那一个个扭曲得像地上爬得蚯蚓一样的字符时,顿时歪过头去。
“这有什么好看的?”
少女不满地瞥了瞥嘴,从小时候她就讨厌读书,家中虽也有请先生,但往往先生手持仗棍上课时,或者在族中子弟嘟噜念完一通时,趁着休暇时刻,要么一溜烟趁着先生不注意便跑出去玩,要么便是趴在桌椅上呼呼大睡。
待到那位先生发现时,虽手持仗棍,但面对赵家这位被宠在手心的的大小姐,也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吹着鼻子瞪着眼。
“灵儿,不得无礼。”
赵衡阳呵了一声,赶忙上前拉住了还欲问下去的赵灵儿,对着宁平生一脸陪笑道:“这位兄台,对不住了,是小妹无礼了。”
宁平生多看了赵衡阳几眼,因为此人明明出身不凡,家势庞大,却肯对着一位像他一般穷苦的读书人如此有礼,而不仗势欺人。
要知道这世上最多的就是穷人了,其次就是读书人。
或者二兼有之。
“没事。”
宁平生放下书站了起来,与赵衡阳处同一高度,并不是因为自己看赵衡阳需要以仰视的目光,而是觉得与人讲话时,坐着不好。
“你是不是说话只会讲两个字?”赵灵儿问道。
“灵儿......”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说话了。”
赵衡阳无奈地看了看假装生气得把头转到一边的赵灵儿,又问向宁平生道:“相逢即是缘,兄台为何名,家住何方?”
“宁平生,家住在百里外的龙腾镇上,不过你可能没听说过。”
“你呢?”
“赵衡阳,中州赵家之人。这是我小妹,赵灵儿。”赵衡阳笑着答道,但却紧紧盯着宁平生,看他有何反应。
宁平生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因为他的确连中州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赵家了,但想必应该也是个很厉害的世家。
赵衡阳将这一切净收眼底,眼中更加捉摸不定,眼前少年的反应,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未曾听闻过中州赵家,但燕国内连幼稚孩童都知晓,天下气运由中州与京城所在的云州二分,中州诸子百家,诸多势力,赵家能排上前五甲。
二是少年所伪装出来的,故意表现出迷茫不知的姿态,以掩蔽脸上微小变化的表情。
赵衡阳从一开始便没放松警惕,那一旁赶马的车夫虽在喝水,但眼光却不时瞥向宁平生。
“世识疏浅,未曾听闻过。”宁平生实话实说。
“那你此次怎离家如此远到此处来?”赵衡阳眼不露意地看了宁平生的行李一眼,接着问道。
“此次出行是去进京赶考。”
赵衡阳想了想,似乎觉得宁平生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于是便放下心来。
宁平生与赵灵儿的距离虽不过五米,但若是真正动起手来,除非宁平生的实力远高于他,或者使用暗器之类的玩意才有可能伤着赵灵儿,但一旁的赵伯乃是通幽至境,只差一步就能达到大成上六境的存在,足以把握大局。
“取自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平生?”
过了一会儿,赵衡阳又突然问道。
宁平生抿着嘴,神情有些复杂,虽看着赵衡阳,但目光却像透过了他,印射到远处青翠茂密的山林之中。
“不,是大梦谁先觉,平生自知的平生。”
赵衡阳忽然明白了,这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
但往往这种人不太好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