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缓慢而有力的敲门声响起，扣开了大雄宝殿的大门。
晨光洒落，只见一老僧盘坐于大殿中央，不诵经，不礼佛，背朝佛祖面朝天，朝着门外怔怔出神。
“师尊。”扣门而入的，是一位年轻的僧人。双手合十躬身行礼，见老僧如此姿态，也是微微一愣。
小和尚剑眉朗目，面如冠玉，面容白皙，满头光亮更添超然之姿。
当如僧中君子，温文如玉。
“妙真，可是早课时间到了。”老僧闻言缓缓的说道，双眼却依旧望着天边。
“师尊却是忘了，早课半个时辰前就结束了。”
“是吗？”老僧回了回神，看向了年轻僧人，说道：“好像是罢……老了，真是老了，这点事也记不清了。岁月呐……”老僧叹声，苦笑摇头。
“师尊此言差矣，佛曾说，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过去，是甩不开的负累。师尊忘却过去，却是抛开负累，不再有执念，可是离佛又近了一步。”妙真淡笑着说道。
“阿弥陀佛。妙真能有此见解，倒是为师着相了。”老僧释然一笑，双手合十躬身一礼。
妙真连忙躬身还礼，疑惑问道：“只是师尊先前背朝佛祖，不知是何缘法？”
老僧垂首沉默，屏息凝神，半晌才说道：“背朝佛祖，面向众生，感众生之疾苦，万物之无奈。”
“莫名其妙的生来，无可奈何地活着，不知所以然的死掉。你说这众生，呵！可悲又可叹。”
老僧眼睛微微出神的说道，语气带着一丝嘲意。
妙真沉吟片刻，斟酌的问道：“师尊所言，可是妙苦师弟？”
“你去找过妙苦了？”老僧闻言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盯着妙真，微微凝神。
“今日妙苦回朝，我本想与他做个别。毕竟照顾了他十五年，心中难免不舍……只是没想到，他却圆寂了。本想来与师尊说道，没想到您已知晓。”妙真低着头，沉声说道，即使看淡了生死，心中也不免一阵悲苦。
老僧盯着妙真，不知想了些什么，淡然的说道：“妙苦成佛而去，怎可说是圆寂？”
“成佛？师尊莫要说些哄人的话来安慰弟子。”妙真双手合十，摇了摇头，“自古以来，成佛之人寥寥无几，无一不是经历了百年苦修，济世万物，方得正果。妙苦师弟虽隔世而立，无嗔无躁，无贪无念，却也不过束发，不入红尘，无功无绩，不得功德轮，如何能成佛？”妙真疑惑的说道。
“你若不信，再去小楼看看便罢，一切自然明了。”说罢，老僧垂目颔首，不再言语。
妙真观之，半信半疑，索性转身疾步向小楼走去。
不一会儿，便又回到了大殿，手中却多了一个锦囊。
默默地向老僧点了点头，妙真有些惊魂未定地说道：“褪下尘物，不留凡躯。师弟……确得正果。”
想起刚刚在小楼看到的一幕，饶是妙真修心多年，心情也难以平复。
白日飞升！
佛光凭空而现，妙苦明明就在眼前的身躯，便一点一点消失了，佛光过后，只留下一身整齐叠放好的素白僧袍与几颗舍利，还有那断成两截的木杵。
无业火焚身，却留下舍利，再有那佛光，也与传言中的接引之光一模一样。这分明就是成佛的象征。
老僧看着妙真，沧桑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凉，问道：“既已成佛，得甚果位？”
“舍利三枚，阿罗汉果位。”
妙真说着，伸手将锦囊递了过去。
三为罗汉九成佛。
自古便有传言，修成正果，飞升之后，会留下舍利子。三颗可得罗汉果位，六颗可得菩萨果位，而九颗便是无上佛！
而古往今来的无上佛也不过五尊！
过去佛燃灯，现世佛释迦，未来佛弥勒，琉璃药师佛，以及佛祖阿弥陀！
老僧默默接过锦囊，攥在手中，低沉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浑浑噩噩十五年，妙苦也算脱了这苦海，比起回宫，这可能也算是更好的结果。”
“可弟子还是不明白，妙苦心虽如净土，却未曾历经红尘，劫难加身，何以成佛？”妙真依旧追问，言语之中也失了几分先前的淡然冷静。
“一个人要想成佛，必先让自己成为行尸走肉。”
老僧轻轻的摇摇头，心中自叹息，不言一语。
妙真还待追问，却被门外一道声音打断。
“若成佛之路可言而道之，岂不是人人都成佛了？还修个甚么心，历个甚么劫！出家人修行一步一个脚印，哪里有什么捷径。小和尚你这心可是乱了。”语气阴阳怪气，带有一丝尖锐，来者却是宦官曹不四。
妙真转身看去，只见一身官袍的曹不四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心中却不知为何一阵战栗，明明眼带笑意，却像是面对丛林中最阴冷的毒蛇。
而老僧望着曹不四，也是眉头一皱，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随即沉默。
微微摇摇头，抛去心中杂念，恢复平淡，妙真双手合十躬身一礼，道：“阿弥陀佛。施主所言若当头棒喝，敲醒小僧。小僧在此先谢过了。”语气温和淡然，让人如沐春风。
曹不四轻声笑了笑，摆了摆手说道：“小和尚不必多礼，成佛之道放在眼前，就算是历经千百劫的高僧也难免心动，更何况你呢？”
“小僧愚钝，不敢与高僧相较。成佛之路万千，皆在众生脚下，屠夫放下屠刀也可立地成佛，浪子回首恭亲也能修成正果。心中一片净土，哪里都是西天！”妙真认真的说道，曹不四的一番话语，或真心，或无意，倒是让妙真的一颗佛心又坚定了几分。
“哈哈哈！”曹不四仰头大笑道：“好一句心中一片净土，哪里都是西天！今天虽不能接皇子殿下回朝，却也让咱家见到了这样一位小高僧，当真不虚此行！若陛下得知皇子修成正果，再得知有你这样的小高僧，定然龙颜大悦！”
顿了顿，曹不四又问道：“小和尚可愿随我入朝？陛下定当持礼相待。”说罢，眯着一双眼睛笑着看向妙真。
又是这种感觉！这次妙真连额头都渗出一丝冷汗，却又不明，只道是错觉。
“谢过大人赏识，若能与皇帝陛下共商佛理，也是小僧的荣幸。不过此事……”妙真躬身说罢，眼带疑问的望向身后的老僧。
只见老僧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充杂着万语千言，无尽的无奈与苦涩，让妙真也是略感几分疑惑。
而曹不四也转身望向老僧，笑意更甚了。
老僧张了张嘴，颤抖的嘴唇嘟囔了几下，却又无话可说。
万千情绪，终化作一声叹息。
“若想去，你便安心去吧！路上还要请曹大人多多照顾。”
“哈哈哈，恒觉大师果然明理。既然如此，佛门清净，咱家便不多叨扰了。陛下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呢，告辞！”说罢，曹不四施过佛礼，带着妙真转身离去。
“阿弥陀佛。”
恒觉低声呢喃，望着两人的背影远去，闭上了眼睛，一颗眼泪缓缓划过了眼角。
……
佛门乃清净之地，是以众侍卫静候于寺前，跟着曹不四进寺的，就只有那个小五。
然而此时曹不四身边却只有妙真一人，安静的跟在他身后。
“小和尚，那里是何地？竟如此破旧。”曹不四忽然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破旧的茅草房说道。
如此破旧一座茅草房，在这天下第一寺，显然额外博人眼球。
妙真本就心绪不宁，被曹不四这一惊，却是吓了个激灵。
“哦？什么？哪里？”抬头看着曹不四似笑非笑的表情，妙真脸面一红，默道一声“阿弥陀佛”。
微微静了静心，望着曹不四看向的地方说道：“那里啊！那里是皇帝陛下十五年前苦修之地，当年妙苦……十九皇子与陛下一同进寺，陛下住了三年便离开了。”
妙真说着，皱着眉头疑惑的看着曹不四。听人说十五年前便是此人陪皇帝前来静修，鞍前马后，无微不至……怎的现在反倒问自己这是何处？
“是这里呐！”像是没看出妙真的疑惑，曹不四抬着头望着茅草房，眼神悠远，缅怀的说道：“好些年没来了，倒是荒废了不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小和尚，你陪我去看看如何？”
“这……不太好吧。”妙真犹豫着，“陛下离去前曾留下了圣旨，此地便成了本寺的禁地，未曾有一人踏入过……若是没有陛下手令，还是不要进去的为好。”
“这有何关系？陛下那里自有我去言说，你放心便是。”曹不四满不在乎的说道，别说这件小事，便是国政他想掺一脚，那也是轻而易举。
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妙真，写着几分思念，说道：“这个地方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来了，就当是代陛下缅怀一番故土，了却咱家的一桩俗愿，如何？”
“感念大人心意一片！即是如此，我便随大人进去一观。”见曹不四眼着期盼，妙真无奈，只好点头应是，引着曹不四向着茅草屋踱步而去。
木屋周围杂草丛生，土地坑洼，没有半点人的足迹。妙真引着路，踏平了乱草。曹不四虽说位居高位，娇生惯养，这一小段路却也走的平稳。
门上只是简单的上着木栓，连把锁头都没有，轻轻一拨动，木门便“吱呀”一声向两边打开。
阳光洒落进来，驱散了几分潮湿阴冷。扫视之下，屋里一张木床，一条木凳，一张桌子，一个蒲团，一尊青铜古佛像。
蒲团上面呈放着一卷金色卷轴，纹有游龙祥云，锦绣山河——这便是昭德皇帝离去时留下的圣旨，印有大周帝国的传国玉玺。
这便是木屋里的所有物什，简单无比。
然而这木屋简单却不简陋，即使十多年未曾有人扣门，也只是落了几分灰尘。木屋材料实为特殊，不养虫鼠，便是连蛛网也不见踪影。
曹不四环视之下，眉眼低垂，手掌伸出长袖，露出一抹亮银，指尖轻拂过木桌，在灰尘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十多年了，这地方还是一点没变。看到这桌，这椅，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耳畔依稀回荡着万岁爷读经诵佛的声音……咱家也好久没像那样，日日守在皇帝身边侍候着，那般情景，真是叫人怀念！”
曹不四说着，眼角一滴眼泪滑落，滚入尘土。
“小和尚，你去寻把扫帚来，瞧这儿脏成什么样子了。此番离去啊，可能便是永远，也算咱家为那段时光留下个念想罢。”
妙真点头应了下来，合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转身欲要离去。
然而妙真刚走了两步，便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低头看去，一柄冰凉的匕首早已刺穿了心脏，露出一抹刀尖，鲜血顺着血槽喷涌而出。
妙真愣了愣，有些苦涩的缓缓转过了头来。只见曹不四拿着一方染血的白色手帕，正一脸微笑的望着自己，依旧宛如之前那般，明明温和纯净，却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这次，笑里藏的刀，出鞘了，正笔直的插入了自己的心脏，吞噬着自己的生命。
意识渐渐模糊，妙真仿佛看到了佛光引渡，眼神渐渐飘散，张开嘴来，鲜血伴着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流了出来。
“为……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