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上的雾最近总是有些发稠,好像蜜罐里的糖水,久久吹散不开。
当黑裙带着香风转过,山间的云,仿佛被遮上了一层薄薄的清纱。
那招摇的苍树垂下树枝,揽起薄雾清晨,吹入玉盘莹珠。
一炁道观内,一位白衣道士盘膝而坐,吸纳清晨之息,观昏昏冷阳。忽然他眼前一晃,便被一袭清纱给蒙住,香风吹过,带起微微晨雾。
道士刚要拨开手掌,一道柔美俏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猜猜我是谁。”
道士当即就笑了起来。
“姑娘莫要再戏耍贫道了,这观里就你我二人。”
“哼,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本姑娘的命可真是苦啊。”
“璃姑娘说的哪般话,贫道可从未亏待过你。”
黑纱裙女子微微抬头,露出洁白的下巴,眼睛却瞥向了厨房。
道士顿时恍然,旋即起身,笑道:“修行太忘我了,姑娘恕罪。”
“知道还不快去做饭?”
“嘿嘿,好嘞。”
厨房里顿时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黑纱裙女子不满的脸下一刻露出笑容。
吃饭的时候,女子忽然问道:“青岚,我们这样有多久了?”
“嗯……快二十六年了吧。”
这不说还好,一说道士竟感叹一声,道:“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转眼我都快步入花甲之年了。”
“都这么久了,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青岚一愣,夹着菜顿在空中,问道:“什么?”
“没什么……”女子摇了摇头,看到青岚不解风情的木头样子,心中忽然生气一股无名火气,半晌后她一瞪眼,喝道:“吃你的饭!吃完把碗洗了!”
“诶,不是说好了吗,我做饭你洗碗?”青岚大惊,这二十六年来都是如此,怎地今天就变了?
“本姑娘心情不好!”
“好……好吧……”
白衣道士无奈点头,在这个女子面前,青岚总是不自信,完全没有下山的那种狂霸样子。
吃完饭后,女子伸了个懒腰,在院中溜达,而青岚则是苦着脸洗碗,当一盆水放完,这位道士忽然顿住。
借着水面,他看到了一个中年人,虽然看不出多老,但眼角的皱纹却是多了起来。
“哈……”
青岚摇了摇头,笑道:“我竟这么老了吗?”
细细想来,自己都快六十岁了,老也很正常吧?
实际上,青岚除了眼角皱纹,看上去跟四十岁的人没什么区别,但他此刻心境的变化,却是极大的。
下意识看了眼院外悠闲散步的女子,从她的身上,青岚看到了朝气和蓬勃。
二十六年,除了十年前将披散的秀发盘起外,岁月似乎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感受到青岚的注视,女子问道:“你看什么呢?碗洗好了?”
“啊?没……”
“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青岚。”女子背着手走了进来,凑到青岚面前,二者鼻尖距离仅有一寸,此刻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青岚这么大的人了,老脸陡然一红,退了两步,见此女子撇了撇嘴,嘀咕一声:胆小鬼。
“咳咳……”
“怎么了?有事你说,别婆婆妈妈的,跟个姑娘家一样。”
“那个……你觉得……我老吗?”
这个是什么问题?
女子心中奇怪,仔细看了一眼青岚,随后摇头道:“感觉没有什么变化啊,蛮好,而且比以前成熟了不少,嗯!”
青岚呼了一口气,还好,不算很老,但这样也不是办法,自己已经走过了人生的一半路程,而妙璃才走了一两步。
对此,青岚有些不好受,他决定做些什么。
“对了,璃儿……”
璃儿?
妙璃心中大喜,这么亲昵的称呼今天终于又听到了!难道他要……要……好羞涩啊!
“怎么了?”妙璃尽量让语气表现得很平缓,心中期待着青岚下面的话。
“从明天开始……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我答应……啊?出去?多久?傍晚能回来吗?”妙璃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发出了问句三连。不过很快,她又恢复成那种高冷范儿来,明天青岚不在家,我得守好这座道观!
咳咳……
青岚尴尬笑了笑,道:“应该能吧,我尽量。”
“哦,那记得早点。”
片刻后,青岚便离开了青云山。
可能是心绪不宁还是什么,他在云州辗转了有半个月,最后才向寒州方向飞去。
在紫邑最西部,云州与寒州之间,有一座山,山中有一座隐世的道观,几乎很少人知道。
而青岚是极少数中的一个。
他飞过山壁,飞过峡谷,来到了这道观前。
没有想象中的四角飞腾,而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如果是旁人在此,定不会跟道观联系在一起。
青岚一落地,院子里就站着一位黄色道袍的中年人,他身段欣长,眉眼开阔,一双眼睛如黑色琥珀,面相温和,腰间系着黑色麻绳,一身气息内敛,外行人根本瞧不出什么。
但青岚却知道,这是道法自然。
仿佛早有预料,中年人弯腰作揖,和声道:“今儿什么风把青岚兄给吹来了?”
青岚落下,回礼道:“观里无趣的紧,出来溜达两圈。”
“呵呵……我看道友不是想溜达,而是来消愁的吧啊?”
“哈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中年引青岚进屋内,整个屋子就三个房间,卧室,客厅,厨房,整个加起来不足三十平。二人在四方桌旁坐了下来,中年人沏了一壶茶,给青岚倒了一杯,然后笑道:“家中贫寒,无酒无肉,还请见谅。”
说罢中年一挥袖,四方桌上出现了一碟茴香豆。
“嚯,邵氏的茴香豆,姬兄,你可以啊。”青岚搓了搓手,挑起一颗放入口中,嚼得嘎嘣响。
“就剩下这一碟了。省着点……”姬川河摇头道,眼中带着一丝不舍,看来这茴香豆对于不富裕的他来说显得有些珍贵了。
“没事没事,有时间去我一炁道观,我让璃儿为你炒两个菜,我们喝一杯。”
“当真?”姬川河似笑非笑,来了一句。
“真啊,我可是青岚,说一不二。”
姬川河呷了一口茶,道:“我的意思是,别到时候你在厨房忙东忙西。”
“咳咳,怎么可能!璃儿最听我话了,我可是青岚啊!”
姬川河面色更加奇怪了,夹了一颗茴香豆放嘴里咀嚼,再喝了一口茶,道:“本以为道友会两袖清风一辈子,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入了美人怀。啧啧。”
“你可别瞎说!我可没有对她怎么样。”
“那你跟她如今是什么关系?”
青岚想了想,低声道:“嗯……怎么说呢?比朋友关系好点,但还达不到道侣的程度。”
这就是所谓的友达之上,恋人未满了。
“如果硬要说,那就是知己。我想璃儿肯定也这么想的。”
是啊,璃儿要是知道你这么想,肯定会一巴掌呼死你。
“那你今日来可不是吃我一叠茴香豆的吧?说说吧,可是觉得配不上那瑞兽,心里自卑了?”
“呸!老子会自卑?!我……我这只是不想耽误她!”青岚胡扯了一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姬川河再次笑了起来,道:“道友那夜肯为她吹一夜冷风,道心坚定,怎么到头来却退步了呢?”
青岚刚要拿茴香豆,听闻这话忽然一顿,然后小声道:“这……我当初只是见她长得好看,才带她回道观的,不然一个人多无聊啊。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说完,他看了眼姬川河,道:“难不成我要跟你一样?这辈子也没找个婆娘。没个一儿半女的,以后谁给你送终?”
“哈,现在可是谈的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姬川河无奈道:“你逃避也没有用,只要这个坎你过不去,就算去北寒之地,去福海之珑都没什么用。你我四五十年的交情了,我还不懂你?”
“看来老一套对你没用了,唉。”青岚叹了口气,没有刚才的轻浮,而是面带惆怅,他本想转移下话题,聊个两句就离开,没想到被姬川河看穿了。
姬川河给青岚续了杯茶,道:“我们道士啊,看起来高高在上,腾云驾雾翻江倒海无所不能,其实脆弱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石子都能把我们砸死。
而这颗石子,就是情。
七情六欲中,最难渡的是情,最难解释的也是情。什么生死,什么寿元,什么因果,都没有情难渡。妙璃是瑞兽,你是人,瑞兽化人还是妖,你始终是人。人妖有别,人鬼殊途,天道之下,不允乱理存在。”
姬川河的话说的很明白了。
“真要……如此吗?”青岚颤着声音问道,拿起茶盏的手都微微颤抖。
“趁寿元还在,趁风采依旧,给妙璃留下个好印象吧。”
青岚拳头握起,心中挣扎无比。
许久后,他叹了口气,精气神都萎靡了许多,这一刻,他的鬓角全白。
“姬兄的言辞还是这么令人伤悲。”
姬川河道:“倘若……你能踏出那一步,成就陆地之仙。”
“何其困难!”
“不错,人有七情六欲,道无豁缺裂痕。”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做,留在道门的成仙之法,就是如此。”
想入仙,必须斩七情六欲,也就是说,青岚与妙璃,绝无可能。
这也是个死胡同,青岚若想跟妙璃长久在一起,那必须入仙,但入仙,就失了七情六欲,这也没了意义。但若是不入仙,一甲子后他死去,只会徒留悲伤。而且不是想入仙就入仙的,也要看天赋和机缘。
“真是令人头大,且不说这些了,你呢,可找到中意的弟子了?”青岚不亏是青岚,心态真好。
姬川河摇头,道:“并无,可能我崂山拘鬼术无人继承了。”
“你别急,才七十多岁呢,还有大把时间去寻找。”
“何谈容易?如今天下太平,妖魔作乱甚少,伏妖衙门已可以应对,人们早已把道士给忘了。如此情况下,谁人会来我这偏僻之地?”
“这……没事没事,你看我,不也没徒弟嘛,还有伏云,不都是光棍一条?”
姬川河喝了口茶,脸色发苦,就像喝了杯烈酒一样。
“青岚兄你别安慰我了,行运望气法我也会的。”说完他指了指头顶那飘渺的气雾,道:“你们气运浓厚,此生必有传承之人,而我……”
“……”
“可能这就是我们崂山道士的命吧,什么时候崂山无传承了,我们的债,也就还完了。”
青岚挠了挠腮帮子,闷声道:“此事也无法,我们都是这天底下苦苦求生的人,都是在还债,还老天的债!”
“是极。”
“唉,真不知道人这一辈为了什么,荣华富贵?长生不老?还是就为了还债?”
姬川河看着青岚,认真道:“为往圣继绝学!”
青岚哑然了,说的好对啊,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句话呢!果然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二人又聊了片刻,天色渐晚,青岚起身伸了个懒腰,姬川河也起身,作揖道:“路途遥远,还请小心。”
青岚一愣:“什么?”
姬川河也愣了下:“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姬川河脸色一僵,撑起一丝笑容,且语气带着疑惑。
“你……不走?”
意思是你赶紧走啊。
“啊?我为什么要走?”
“家中贫寒,无多余被褥……”
“害,还以为多大事儿呢,没事,咱们挤一个被窝,放心,我不嫌弃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