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寺里经声不断,广场上的白幡被雪冻住,不能再飘飞。
大雄宝殿里的一百零八具漆黑棺材前,一群和尚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认真敲着木鱼、念着经。
大雄宝殿外的走廊上,站着一百零八位死者的家属。他们搓着手,沉默不言,神色有些紧张。
沈富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穿着貂绒大衣,圆滚滚的肚子向前挺着,挡住了他的脚尖。
他们的眼睛都望着广场,准确来说,是望向风雪中从一百零八根竹竿里走来的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年轻公子他们都认识,是嚣张跋扈的姜存远,这两年他们在城中的产业没少受他的祸害。
和姜存远并肩走着的那个女人,身形有些眼熟,似乎……便是无一。摘下面皮的无一,的确是难得的美人儿。
走在二人后面的是个和尚,穿着一件普通的纳衣,慈眉善目,垂在身侧的双手白净如莲。和尚是素来,按照五地的说法,他是佛陀。
回了寒山的素来,因为清净寺的事情,再度来了烟岚城。不过这次他不是一步一步走来的,所以纳衣纤尘不染,头上的短发也剔得干干净净。
沈富和死者家属们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昨夜他们从姜弱那里听说这个看起来只是个少年的佛陀是五地元心期中境的修行者,是真正的仙师。
他们不知道元心期中境是什么概念,但他们知道修行五地在大周国意味着什么。
这毕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仙师,所以难免会有些紧张。
快到众人面前时,素来双手合十,他的脚下出现一朵只有脚掌大小的莲花,每走一步,莲花便大一分。待来到众人面前,脚下莲花成形,他两腿交叠、足心朝上,成莲花坐姿坐在莲花上。
莲花升起,和众人一般高,素来在雪中微微一笑,犹如真佛降世。
扫视了一眼紧张不安的众人,素来双手分开,右手轻轻一摆,一道无形的威压落在众人身上。
走廊下这群人只是凡夫俗子,在素来脚踏莲花之时心神便受到极大的冲击,以为是真佛降世。虽然他们不信佛,但素来表现出来的庄严圣洁让他们下意识想要跪拜。
待素来端坐莲花之上时,有几人已经跪了下去,身躯匍匐在地,显得极为虔诚。
此时威压出现,众人只觉背上一沉,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双腿更是止不住颤抖,腿腕子一软,跪在地上。
素来双手再次合十,走廊下的众人跪在地上,他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念了一声佛号,慈悲至极。
但有一人没有跪,他站在素来的正前方,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肥头大脑袋脑门上全是汗水,圆滚滚的肚子因半曲着、不停抖动着的双腿而抖动着。
素来是元心期中境的修行者,他的灵力威压,哪怕是聚元期上境的修行者也会支撑不住,这个凡人怎么会?他很疑惑,于是问道:“你为什么不跪?”
沈富没有抬头,不是因为他在轻视这位五地仙师,而是抬头这个动作现在对他而言太过艰难,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不敢跪呀!”
不是不愿跪,也不是不能跪,是不敢跪。
素来眼珠一转,便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没有迁怒沈富,也不会生起佩服的情绪,只是平静地说道:“这改变不了什么。”
是的,这改变不了什么。
当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仙师想要做点什么时,区区一个凡人的坚持没有意义,反而显得很愚蠢。
沈富肥头大耳,看起来有些憨蠢,但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就像他说的一样,是真的不敢跪。
今早来清净寺之前,姜弱交代过他,无论何时,他都要站着,直到有人来为止。
他当时腹诽寺庙里的蒲团都给和尚们打坐念经去了,他不站着还能咋地?此时他才知道,姜弱要他站着,是不能跪下去。
跪下去会发生什么?也许对今日大人物们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影响,但对他和他的家族可能是灭顶之灾。
他爹将这个家好好传到他手里,他便要尽全力守护好。
至于要等的人是谁,姜弱没告诉他,他只有站下去才能知道。
“真的没有意义。”素来又补充一句。
他奉命来清净寺给这些凡众一个交代,其实就是要撇清无一和姜存远跟这件事情的干系。
他不想跟这群人苦口婆心地讲道理,那样太费力而且会有失他的威严,所以一来便以仙家手段让这群凡众跪倒在他面前。这样,接下来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只会乖乖听从,不再反抗。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一个猥琐的胖子还在死撑着,虽然并不能影响最终的结果,但他还是感到有些不安,所以才会再补充了一句。
沈富没有再说话,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素来不再理会沈富,他看向匍匐在地的众人,说道:“殿里的这些死者与无一和姜存远无关,也与姜城主无关,你们今日就将死者带回安葬了吧。”
众人哪敢再说什么,齐声应道:“是。”
无一和姜存远站在素来身前,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受到威压的影响。此刻听闻素来这么一说,姜存远拍了拍身上的雪,仗着有仙师撑腰,得意忘形地说道:“听见了没有,这些都跟我们没有关系,赶紧滚出清净寺,你们这些无知的蠢货,呸!”
说罢,姜存运还真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素来不喜姜存远的言行,但想到来时师父的嘱咐,只好装作没有看见。
一直弯着腰、低着头的沈富此时却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珠盯着素来,艰难地说道:“不是!”
他的声音很微弱,却清晰地传到了所有人耳中。
素来眉头一皱,他从沈富的眼中没有看到敬畏,有些不喜。
“嘿......你个糟心东西,见到仙师你不跪不说,现在竟然敢质疑仙师,谁给你的胆子?你他妈是不想活了吧!爷一脚踢死你,看你的骨头能有多硬。”
姜存远作势就要上前去踹沈富,无一急忙拉住,一巴掌扇在姜存远脸上,低声道:“安分点!”又转身忙对素来说道:“是我管教无方,让仙师见笑了。”
素来“嗯”了一声。
从小到大,无一对自己这儿子宝贝得不行,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更别说打他了。但此时姜存远的举动实在有些不合时宜,要是惹怒了仙师,不再给他们撑腰,他们娘俩不得被这群人撕成碎片?因此,情急之下,打了他一巴掌。
姜存远被打得有些懵,捂着红肿的脸,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无一,连连后退,哭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无一说道:“闭嘴!”便要再去拉住他。
姜存远闪身躲开,转身就跑,边跑边嚎哭道:“你竟然打我,你竟然打我......”
“远远,远远......”无一大声喊道。
姜存远再不知轻重,毕竟是她的宝贝儿子。无一何时见过姜存远这样,心疼得不行。正要去追,但想到仙师还在此处,不好先行离去,只好远远看着姜存远踉踉跄跄的背影。
姜存远不管无一的呼喊,头也不回,嘴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你竟然打我......”
雪还在下,广场上的一百零八根白幡就像是一片叶子枯落了的雪林。姜存远穿行在其间,如同一条受了惊吓的狗。
“远远......”
无一还在呼喊,姜存远却充耳不闻,身影消失在雪雾里。
“咦?”
在姜存远身影消失后不久,一直背对广场的素来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啊......”
片刻,惨叫声突然响起。
随即,姜存远的身影再次在雪雾中出现,不过这次不是迎面而来,而是从天降落,眼看就要扎在冲天而起的一百零八根白幡上。
“不要!”
无一突然大喊,不管不顾冲向广场。因为跑得太快,身体被竹竿绊倒,摔在地上。
就在此时,只听见“咔嚓”响声,姜存远的身体重重落在白幡上,被三根锋利的竹竿穿透胸口,鲜血像泉水般涌出,染红了白幡,融化了竹竿上的白雪。混着鲜血的雪水顺着竹竿滴落,刚好滴在摔倒的无一的脸上。
无一颤抖着手摸着脸上还温热的血滴,凄厉大叫,昏死过去。
白幡止住了姜存远继续下落的尸体,高高挂在了上面。
就在这时,辰天从雪雾里走来。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