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拉封和温珂随着人鱼来到海洋深处。
两个人都戴着潜水盔,透明的圆球,脖子处系上一根皮带。
但这个看起来像玻璃的东西,其实是硬水,是在几千年前没落的海底王朝的遗物。当赛拉封犹豫着,不敢把自己的命交给这个简单的圆球时,温珂让他明白,就连梅勒也靠这个头盔之助,潜过威尼斯的水道,如此才躲过了埃及帝国的密探。
赛拉封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头盔套在头上,但立刻就确定自己多此一举。在这个看来像玻璃的硬水下,他可以轻易地继续呼吸。圆球里面根本不起雾气。在他克服了最初的疑虑和突然冒出的恐慌后,他倒是很快就习惯了。
温珂和他握过所有同伴的手,也包括娜娜贝雅。赛拉封的衣服吸满了水,但脖子上的皮带处没有渗入一滴水。他确信这种头盔有魔力,就算背后真的有着古老的技艺,也早和制造这些头盔的工匠一样,早已被人们遗忘。
他把他们下潜到海女巫王国一事,想成一桩穿越深渊的奇幻之旅,会见到各种惊心动魄的景象,珊瑚暗礁、纠缠的植物、陌生的生物、数百万计的鱼群,缤纷闪烁,美得令人心痛。
但他们只见到黑暗。
海面上的光线在下水几米后,就消失掉了。周遭先是转成深绿,接着就一片漆黑。赛拉封再也看不到温珂,也见不到拉着他的手陡直向下的那两条人鱼。身体上的压力让他感到疼痛,但似乎也就到此为止,和他听到潜到这种深度的各种理论完全抵触。把这一切归功于头盔的作用,实在天真,这点他很明白,但他毕竟没有其他的解释。
周围幽暗无比,连自己的手臂都看不到,好像无形无体地漂浮着。说不定真是如此:在进入海女巫国度的入口前,先要将自己的身体在衣帽间寄存掉,就像在其他地方寄存大礼帽和大衣一样。再也无法见到温珂和人鱼,这点让他糊涂起来;
不,事实上,让他无比恐惧,尽管他还感觉得到她们的手。如果这是幻觉怎么办?如果他早就单独一个人漂向一个阴冷及鬼知道有什么东西的深渊了呢?
别乱想,别发疯,一切妥妥当当,没事的。
他回想着梅勒的脸,她的微笑、勇气和眼中的慧黠,她嘴角上的坚毅和那头不服帖的乱发。他一定要再和她见面,为此,他可以忍受和海女巫见面。
在他下面?前面?上面?幽冥中出现了散漫的光线。接近时,它们看来像,没错,像火把。
不久后,他发觉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每隔一大段距离,海里悬挂着圆球,不像他的头盔那般僵硬,而是摇摇晃晃,随时在改变自己的形状。那是气泡。而气泡里面燃着火。
在海面下几十、几百米深处的火!
在火光下,他现在又认出那些长发的苍白幻影,臀部以下化为灵活鱼尾的女子。甚至在漂动的云发和一束束墨黑的阴影构成的帘幕中,她们的脸依然完美无瑕,如果没有从一只耳跨到另一只耳的大嘴,里面塞满无数尖锐如刀的牙齿的话。但不断吸引他目光的,并不是人鱼鲨鱼般的血盆大口,而是她们美丽的眼睛。
火焰舔着的气泡现在愈来愈多,不久后,他也在海底见到。
海底多岩,高度落差非常大。气泡在奇特的岩脊和岩尖上上下下轻盈跳跃着,看不见的海流让它们栩栩如生,而深处的裂缝和峡谷则消失在幽暗里。他很快看出海底甚至连海下的山壁也呈现出一些纹路,是些断垣残壁、建筑物和街道的遗址。
至于这个地方是否曾经浮在水上,或这里的住民曾像鱼一样生活在水下,那就不得而知了。可以肯定的是,这座城市早就被遗弃了。
如果这里曾是海底王国的一部分,那秘密也就少了一点,赛拉封这样以为――不管是谁住在这里,不会和一般人类有太大差异,因为两者的需求相同:有遮蔽用的墙壁,有不让人迷路的道路,有石头和金属的防御工事。
海女巫住在一个高过这片沉没的岩石地的礁石上 。
她宛如一条白虫一般盘踞在黑暗中,火焰气泡像萤火虫般在她周围舞动,奇怪的是看不见她,好像她的皮肤拒绝反射光线。
她吐出一个像商船货舱一般巨大的气泡,挥动着纤细轻盈的双手,示意赛拉封和温珂过去。她的长发在她头颅周遭漂浮,仿佛一座水生植物构成的森林,波动翻腾,从未垂落在肩上。
她如一座巨塔般高大,比赛拉封和其他人在水面上发现到的她对手的尸身还要巨大。脸庞上露出了人鱼般的姣好和大海怪的咄咄逼人。
那个气泡摇摇晃晃地朝赛拉封和温珂漂来。在气泡就要接近他们俩时,人鱼灵活地摆动几下鱼尾,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他们。赛拉封想避开那个气泡,但气泡已碰触到他,将他吸入。
他喘了口气,滑下了圆弧,躺在气泡底部。一眨眼间,温珂也来到他身旁。她背上仍一直背着装着亚钦波多镜子面具的小背包。由于扣得很紧,皮带都陷到肩膀中。
女巫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她的嘴成接吻的形状,将气泡吸向自己。她巨大的脸庞愈来愈近,最后宛如一栋大屋。
赛拉封想避开,但双手双脚在滑溜的气泡中找不到支撑。他只能坐着等候,看着他们不停朝女巫的嘴前漂去。
“她会把我们吸进去。”
“不,我不相信。”温珂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既恐怖又美丽的巨脸。
“海女巫会吃人,”他坚持道,“每个小孩都知道。”
“有差别,她们吃尸体,吃死人,而不吃活人。”
“但谁能阻止她弥补这一点点美中不足之处?”
“如果她想杀我们,早在海面上就可动手。但她才刚刚打败另一名海女巫,接管了她的地盘,估计她心情应该不错。对海女巫,我们可以这样断定。”
现在离那张脸还有约十米远。十几个火焰气泡靠了过来,像个皇冠一样,围着女巫的头颅闪烁着。赛拉封只盯着她阴暗饱满的嘴唇,没有人鱼那般的宽大裂缝,而后白皙的牙齿闪闪发亮,又长又尖,和篱笆的木桩一个样。
气泡的泡身因女巫的脸庞而朝内弯起,鼻、嘴和眼睛穿透气泡,一下子来到赛拉封和温珂面前,离开了海水。这女巫把气泡当成面具一样罩在脸上。水流过她灰白色的皮肤,一条条粗大的水流沿着鼻梁流过嘴角直到下巴。
这个女巫有张像被放大镜扭曲放大的少女脸庞。看着她的眼睛,意味要迅速左右来回看着,让人晕眩,因为她两眼间的距离太大了。
温珂放弃一切站起来的尝试。她坐着,尽可能表现出鞠躬致意的样子。赛拉封估计自己也该如此,于是依样画葫芦。
海女巫低头看着他们,嘴眼和让人毛骨悚然的牙齿构成了一堵墙。“欢迎你们来到海底。”她的声音并不像赛拉封担心的那样响亮,但她嘴里冒出的臭味,像道炎热的飓风逼他退到气泡壁。不到几秒,气泡内部闻起来就像屠宰场一样。那股味道甚至穿透了潜水头盔。“什么事让你们大驾光临?”
“逃亡。”温珂直接说道。
“逃开谁?”
“主人,你知道我们活在什么时代,而人类怕的是谁。”
女巫只微微点着头,但这个动作让整个气泡漂了起来,把赛拉封和温珂摔得头昏眼花。女巫大嘴的一角翘得高高的,感到有趣:“这么说来是埃及人?,但你并不是人类。”
“没错,但我和他们住在一起。”
“你有张人鱼的大嘴,人类那时怎么可能会把你视为他们的同类呢?”
“我离开水里时还很年轻,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谁拿走了你的鱼尾?”
“你一定在我身上闻得出她的味道。”
女巫又点点头,赛拉封和温珂又像被小孩关在玻璃罐里的昆虫到处滑来滑去:“我杀了她,她又老又蠢,而且邪恶的念头一堆。”
赛拉封想到海面上那女巫的尸体。听到他们面前这个生灵的话,他倒是讶异。他无法想象一名海女巫会想把其他东西称之为邪恶。温珂说过,她们吃食尸体。但这会让她们本性变坏吗?毕竟人类也吃死亡的动物肉。
“我从来不是你对手的仆役,”温珂对女巫说,“那是个交易,她把我的鱼尾换成了脚,也得到她的报酬。”
“我相信你。当她死时,没有留下任何仆役,甚至一些其他的女巫也怕她。”
“那你打败她,算是件好事。”
女巫挥动着她树干般的双手:“你知道过去是谁住在这个王国里吗?”
温珂点点头:“海底王国曾在这片海底强大过。”
“这里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挖掘。海底文化的遗址到处是谜。如果不用担心埃及人的话,我就可以很悠闲地来勘探了。”
“像你这样的生物为什么要怕法老?”
女巫第一次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你不用拍我马屁,有脚的人鱼。没错,我在海底这里非常强大。但赋予埃及人力量的那个东西,也可能危害到我,但我并不是担心自己。埃及帝国几乎杀光了人鱼,而我们海女巫天生是要来统治的,但如果臣民愈来愈少的话,我们又能统治谁呢?总有一天,人鱼会消失,那我们的末日也跟着来临。海洋会成了一个空洞死寂的王国,只剩下那些没脑袋的鱼。”
“我们倒是认识相同,一样憎恨埃及人。”温珂说。
“我不恨他们。我知道他们不得不如此,但这并不是说我会容忍他们,容忍他们带给我的愤怒与悲伤。”女巫的大眼睛转移开好一会儿,显得失神和忧心忡忡,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当下,“如果我放了你们,你们会怎么做?”
赛拉封一直安静着,就算现在,他也觉得让温珂答话是最为理智的方式。她最清楚如何和这种生物打交道。“和我一起的人类会在大海中渴死,”温珂说,“而我也不会单独漂流下去,宁可死去。”
“说得好,”女巫说,“你是认真的,对不对?”
温珂点点头。
“你们要去哪里?”
没错,赛拉封心想,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埃及。”温珂说。
赛拉封瞪着她,而女巫注意到了这点。
“你的同伴不这样认为?”这问题看来像是针对温珂,但女巫事实上瞧着赛拉封,等着他回答。
“不,”他不安地说着,“绝不。”
温珂对他无奈地微笑着,然后转过身对女巫说道:“我们只能选择躲起来或战斗。而我会战斗下去。我相信,只要我的朋友有机会好好想一想的话,也会选择同样的路。”
“你们想攻击埃及?”女巫嘲弄地问道,“就你们几个?”
赛拉封想着在海面上等着他们的那一小队人马。他估计达里欧、亚里斯狄德和提奇安诺会加入他们。但娜娜贝雅?
就算她变成人形,也还是狮身人面。在威尼斯时,她就已起身反抗自己的种族和埃及帝国,但她却因失败而精疲力竭。他不确定她现在是否愿意继续战斗下去,或有何理由这样做。
但战斗到底有何意义?那会是什么光景?女巫说得对:
他们最多只有六个人,却要对付法老和狮身人面司令联合起来的力量。
女巫问温珂同样的问题。
温珂微笑着,但比她平常那样更加顽强坚定:“我们会找到办法,让他们好看,就算微不足道也好,这里偷袭一下,那里杀一个祭司,或凿沉一艘船,搞不好还干掉一个狮身人面。”
“这些小事根本不会传到法老耳中,”女巫说,“更甭提让他感到不安。”
“我们不是要这样,重要的是行动,而不是结果。而你更需要了解这点,主人。你不是说过要研究海底王国的遗址?
而你又有什么目的?这一切又不会恢复到昔日的光辉。没有结果,只有行动的意志,就像我们一样。”
“你是说一种狂热?”
“我宁可称之为全心投入。”
女巫沉默下来,时间不断过去,赛拉封也更深信温珂说得对。同时他也明白人鱼每字每句都是认真的。这有点让他吃惊,但也感到佩服。她说得对。他会和她共进退,不管去哪里。
“你叫什么名字?”女巫最后问道。
温珂自我介绍,接着又说:“而这位是赛拉封,威尼斯最机灵的神偷,也是人鱼的朋友。”
“你们疯了,但你们也真勇敢。我喜欢。你是个坚强的女人,温珂,对别人和你自己来说,是个危险的女人。注意别让天平太倾向自己这一边。”
赛拉封从未想过海女巫会有这种智慧。在她让人畏惧的外表后,并不是只有渴望人肉的动物性的饥渴。
“这是不是说你会放了我们?”温珂客观说着,避免露出激动的情绪。
“我不但会放了你们,还会帮你们。”
女巫的话让赛拉封吃了一惊,但这并不是说他希望女巫和他们一起。不,绝非如此。不过女巫自有安排:“我的仆役会带你们回到你们同伴那里。在那里稍等一会儿,就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她说到做到。
女巫的脸孔离开了气泡,消失在幽暗之中。赛拉封在火焰气泡灭掉,而那个巨大的生物和黑暗融合起来前,最后还看到她在阴影中扭曲的轮廓。
他们沿着原路回去。当浮出海面,见到天光时,赛拉封吐出一声感谢的叹息。他或许不是第一个见过海女巫还能存活的人类,但一定是其中少数几位。他学着倾听,对世界的看法变得更加丰富、生动、多样。对此,他感谢她。
达里欧和其他人帮他们离开水面,来到女巫漂浮着的尸体上。邪恶的念头一堆,赛拉封回忆起深处那个声音,他现在双脚踩在这尸体上,双手撑着往上攀爬,还感到有点恶心。
他们在尾鳍处见到了娜娜贝雅。狮身人面并未微笑,但显得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是逃出威尼斯后,赛拉封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悲苦以外的表情。
他们轮流说着,没被其他人打断话,甚至当温珂提到她对女巫说出的目的地时,也没人反驳。
埃及,赛拉封心想。虽然显得荒谬,而且宛如噩梦,却是对的。
几个钟头后,水面开始沸腾,某个巨大的东西浮出了滚涌的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