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飞艇沿着结冻的尼罗河低飞着。冬日的风撼动着他们,但没再落下会迫使飞艇下降的新雪。
梅勒仔细打量着外面的一切,大地卧在一片闪亮的雪白里。尼罗河原来绿色的河岸几乎和沙漠混为一体,一切全都埋在深雪下面。只有结冰的棕榈树林在某些地方穿透冰层,好几次,她还见到屋顶被雪堆压垮的茅屋废墟。
人都到哪去了?她想着。
“大概都冻死了。”水后在她脑海里说道。
只是大概?
“如果法老之前没把他们并吞到他的木乃伊大军的话。”
你是说他消灭自己的人民来武装他的军队?
“你不该把法老看成是个埃及人。他四千多年前活着的时候,已经是个魔鬼,但自从霍拉斯祭司让他复活后,他就不再是个人类了。生活在尼罗河这里的人民是不是他自己的,他毫不在乎。也许他对这里的人类和他所征服的国度的人类一视同仁。”
一个没有人的国度?那他到底为谁而战?
“肯定不是为了埃及人,或许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你不该忘记霍拉斯祭司对他的影响。”
尤妮帕靠在梅勒旁的船壁上,双脚弯曲,手臂抱着膝盖。
梅勒察觉到尤妮帕在打量她,时而大咧咧的,时而偷偷摸摸,好像等着水后出现似的。梅勒对她说了自己在威尼斯的遭遇,就三言两语,而且只能轻声细语地讲着。赛特在飞艇起飞后,立刻陷入一种失神状态,或许这是驾驭这艘船该有的样子。梅勒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告诉尤妮帕所有的事。尤妮帕仔细听着,起先无动于衷,然后越来越激动,但她一言不发,也没提问。现在尤妮帕坐在那里,梅勒可以清楚感觉到她纷乱的思绪。
梅勒的目光转向赛特,他坐在船身前半部的一个平台上,脸对着室内,额头上浮现出一条血管,随即又消失在那金色的网格下,双眼闭合。但梅勒还是感觉到他正用着无形的触角在触摸她。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有了这种他可以直视她内心,并看出谁躲在她体内的感觉。
她怀疑水后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但这次她没得到答案。想到连水后都会害怕霍拉斯的最高祭司,她就觉得毛骨悚然。
赛特靠着他思想的力量操纵着飞艇。金色的船体飘浮在尼罗河的冰层上三十米,速度并不是很快,因为他们头上的云层绵延不断,阳光无法穿透。微弱的天光刚好能够撑起飞船,但无法提高它的速度。
梅勒以为飞船内部应该像在威尼斯礁岛上的蒸汽船一样,有些奇特的机械和座椅之类的东西。但这里却是完全两样。
船内空荡荡的,金属船壁干干净净,连座椅都未安设。那些一般靠飞船运载、行尸走肉般的木乃伊部队,并不在意乘坐舒适与否。这艘飞船和牢房没有两样。
维米特拉克斯站在赛特面前,高度警戒着,目光不离祭司。
它虽然收起翅膀,但爪子依然张开。它熔岩般的光芒洋溢在船内,船壁金属反射出来的亮度闪闪发光。金色的光芒直逼梅勒的眼睛,甚至穿透了她的眼皮,好像被关在琥珀之中一样。
尤妮帕靠在她身旁的船壁上。她闭上了眼睛,但梅勒知道她依然看得见。有了那双镜子眼睛,她可以穿透眼皮观看,不管在明里,还是暗处。如果波乔教授说的是实话,那她甚至还能看到其他的世界。梅勒无法想象这一点,也不愿去想象。
告知赛特这个新冰河期事实的任务就落到梅勒身上,也只能这样。维米特拉克斯宁可大嘴一咬,也不愿成全这个它恨之入骨的祭司的心愿。
于是梅勒在起飞前就说到了冬天,那个神秘的白皙家伙,那个他们在地狱救起来的家伙。冬天坚称自己是化成肉身的四季,寻找着他下落不明的爱人――夏天。他说,她几年前就失踪了,那时候起,世界上就没有真正的夏天,没有七月的酷暑,没有八月的骄阳。到了地狱,冬天不过是个凡人,但他说,他在地表上可以招来埋没这片大地的冰雪。冬天只要一碰触任何活的东西,就会在一瞬之间令其结冰。只有他所爱的夏天才能解开这个诅咒,以其炽热打消这一切。只有他们俩才能互相依偎,而不会令对方致死,永远相依是他们的宿命。
但现在,夏天不见了,冬天则找寻着她。
波乔教授――或光爵,以此自称为地狱的主宰――一定指点他来这里。冬天几千年来第一次来埃及。因为他,暴风雪铲平了沙丘,致命的冰雪像铁甲般覆盖住了沙漠。
毫无疑问,冬天来过这里。和梅勒一样,他也经由金字塔内部离开了地狱。但他去了哪里?大概是北方,因为赛特也把飞艇朝北驶去,直到现在,放眼望去,雪地依然无垠。
赛特听了她的说明,并未插话打断。而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则是他自己的秘密。但他没有食言:他让飞艇飞起,救了梅勒他们一命。他甚至在飞船内制造出从船壁金色漆层中散发出的干燥暖气。
“他对冬天知道的,比他承认的还要多。”水后说。
你怎么知道的?梅勒在脑海里问着。她默默和水后说话的能力,在他们深入地狱那几天起,显著地增强。当然用嘴说话还是比较容易,但当她专心起来,这段时间也沟通得很顺利了。
“他是埃及帝国的第二把交椅,法老的代理,”水后说,“如果夏天的失踪和埃及人有关的话,他一定知道。”
夏天在这里?
“冬天来埃及,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梅勒又看着赛特。他闭上眼睛,脸色缓和,看来没那么咄咄逼人。但她可没幻想着赛特在旅程结束后,除了把他们都杀了,还会有其他的想法。她的性命完全看维米特拉克斯会不会先下手为强。狮子和祭司这场大战已无可避免。
赛特的话击中了维米特拉克斯最脆弱的地方。他在它心中播下疑虑,不敢希望自己会有个美好的未来。再见到它许久以前留置在非洲某处的部族,已成了维米特拉克斯这趟旅程的最终目标。但那个恐惧咬啮着他,害怕赛特说的是实话:
会说话的石狮子部族已被埃及帝国消灭。
梅勒又转向水后:你想那会是真的吗?
“相信埃及帝国会做出这种事。”
但狮子这么强大……
“其他的民族也一样,而且比剩下那些无拘无束的狮子为数更多,但还是被埃及人个个击破或征服。”
梅勒看着窗外。如果外面的世界没有人类了,那他们到底在为谁而战?她莫名其妙和法老纠缠在一起:他们都在进行一场早已失去目标的战争。
赛特抬起眼皮:“我们快到了。”
“到哪里?”梅勒问。
“铁眼。”
“那是什么东西?”梅勒以为他会带他们到法老的首府太阳城,或是到开罗,或亚历山大城。
“铁眼是狮身人面的碉堡,他们在此监控整个埃及。”他的声调带着不屑,梅勒第一次感到赛特除了追求权力的绝对意志外,还有其他的情绪,“铁眼位于尼罗河三角洲,很快就可见到。”
梅勒又转向窗外。如果他们已深入到北方,那应该已飞过了开罗。为什么她一无所知?积雪很深,但也不到掩埋一座百万人口大都市的程度。
除非有人把开罗整个铲平。当法老和霍拉斯祭司夺权之际,埃及人是否曾奋勇抵抗过?想到开罗和所有的居民全被消灭,便让梅勒喘不过气。
尤妮帕的声音惊醒了她:“您到狮身人面这里想干什么?”
她问着祭司。
赛特面无表情地看了尤妮帕好一会儿,突然微笑起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难怪他们选你来安设镜子眼睛。你的朋友此刻或许会问来铁眼能做什么,但你却问为什么来这里。而这正是最关键的地方,不是吗?”
梅勒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他所说的话。她看了她朋友一眼,但尤妮帕完全不露声色。当她继续说下去时,梅勒才明白她的想法,而她也真的没说错。
“您不喜欢狮身人面,”尤妮帕说,“这点我可以看出来。”
在那一瞬间,赛特似乎吃了一惊,但他立刻又冷静下来:
“或许吧。”
“您来这里,不是因为狮身人面是您的朋友,您也不会求狮身人面杀了我们。”
“你真的以为我需要帮手来解决你们吗?”
“没错,”维米特拉克斯说,这是它几个钟头来的第一句话,“这点我十分肯定。”
这两名对手紧紧盯着对方,但都不想扩大对立的情势,不该在此时,也不该在此地。
又是尤妮帕缓和了紧张气氛。她的轻柔声音唤起了赛特的注意力:“您曾试图杀死光爵,又从地狱回到一个变成冰雪沙漠的国度。您为什么不先回到法老的宫殿或霍拉斯祭司的神殿?为什么直奔狮身人面的碉堡?我认为这实在非比寻常。”
“那照你看,我的目的是什么,镜子女孩?”
“您心中有股火。”她的话让人摸不着头绪。
梅勒瞪着尤妮帕,然后接触到黑曜岩狮的目光。在那一刻,维米特拉克斯眼里的寒意消失,换上了惊讶。
赛特歪着头:“火?”
“爱或恨。”尤妮帕的镜子眼睛在狮子金色的光芒中闪耀着,“我看是恨。”
祭司沉默下来思索着。
尤妮帕的声音补了上来:“我想是报仇,您来这里是要消灭狮身人面。”
“天哪!”水后在梅勒的脑海里喃喃念着。
维米特拉克斯一直仔细听着,目光从尤妮帕身上转回到赛特:“这是真的吗?”
霍拉斯祭司并未理会狮子,就连他之前不断观察着的梅勒,现在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好像他是和尤妮帕单独待在飞艇里似的。
“你真的让人吃惊,小女孩。”
“我叫尤妮帕。”
“尤妮帕,”他慢慢重复道,“真是让人吃惊。”
“您早已不是法老的亲信了,对不对?您在下面没杀掉光爵,也就失去一切。”尤妮帕在拇指和食指间转着她淡金色的发束,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我没说错。有时,我不只看到表面,还看到事物的核心。”
赛特深深吸了口气:“法老背叛了霍拉斯祭司。他要我刺杀光爵。狮身人面对亚门欧菲斯预言,地狱会有人上来毁灭他。因此他想要我杀死光爵,最好同归于尽。亚门欧菲斯抓住了我所有的祭司,威胁要处决他们,如果我的任务失败的话。”
“那好!”维米特拉克斯津津有味地说着,“你是失败了,恭喜!”
赛特愤怒地瞪着它,但未加反驳,反而继续说道:“我相信亚门欧菲斯已经知道光爵还活着。”他垂下目光,梅勒几乎希望自己能略微同情他,“我的祭司们现在已经死了,霍拉斯教派再也不存在了。我是唯一生还的,而狮身人面取代了我们在法老旁的位置。他们从一开始就这样计划。我们唤醒亚门欧菲斯,打下帝国的基础,而狮身人面现在则坐收渔人之利。
他们躲在后面,等待拉拢法老的时机成熟。他们让法老出卖了我们。狮身人面利用法老,也利用了我们。我们遭到利用,却浑然不觉。喔,不,不是这样。有人警告过我,但我把他们的话当耳边风。我不愿承认狮身人面对帝国有所不轨,这样只会导致埃及帝国征服了全世界,而狮身人面接管下帝国。他们把我们当成棋子,而我最傻,因为我视而不见。我的祭司们为了我的错误而付出代价。”
“所以现在您来找狮身人面报仇。”尤妮帕说。
赛特点头:“我至少可以做到这点。”
“我可真难过!”水后嘲讽道。
梅勒并不理她:“您要如何消灭狮身人面?”
赛特对他自己的开诚布公几乎有点吃惊。身为霍拉斯的最高祭司,毁灭了无数的国家和民族,却在两个孩子及一只怀着怒气的石狮子前坦承一切。
“我还不知道,”他沉思了一会后说道,“但我会找到方法的。”
维米特拉克斯轻蔑地喷了口气,但不像在赛特坦白之前那样大声。对祭司的坦率,它也吃了一惊,甚至有点感动。
但没人会犯错,把赛特视为盟友。只要对他有利,他会在第一时间牺牲掉他们。这个男人手一挥,便杀掉了数以万计的人;下一道简短的命令,便烧毁城市,并亵渎各国的墓园,将尸体变成木乃伊战士。
赛特不是盟友。
他是魔鬼的化身。
“很好,”水后说,“我还以为他那可笑的小悲剧会吃定你们。”
梅勒抓住尤妮帕的手。“关于他,你还知道什么?”她问着,没理会赛特的熊熊目光。
那对镜子眼睛反射着维米特拉克斯的金色光芒,梅勒的倒影在其中看来像被烛火烧毁的昆虫一样。“他是个邪恶的人,”尤妮帕说,“但狮身人面比他更胜一筹。”
赛特嘲弄地躬身致意。
“这句话很适合写在你的墓碑上。”维米特拉克斯愤愤地说着。
“我会让人用你的尸体来刻凿这个墓碑。”祭司反击回去。
维米特拉克斯一只爪子刨着地板,不想在言语上继续纠缠下去。它宁可靠利爪来解决这种无谓的争执。
梅勒看着尤妮帕好一会儿,越来越担心,接着她的目光瞄到窗外,见到那个耸立在冰雪三角洲中的庞然大物。
“那就是铁眼吗?”
赛特没看外面,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梅勒。没有人需要他来证实,大家都知道答案,就连尤妮帕也把脸贴在细长的窗玻璃上。窗户周遭结着冰花,这些细小分叉的手指触摸着她的倒影。
起先,那看来像座山,一个冰雪构成的尖形锥体,一个平坦大地上怪异的皱褶,好像有人把地平线像张纸一样推挤在一起。靠近后,梅勒辨认出各种细节。他们面前的建筑成金字塔形,但斜面陡峭,上端平整,仿佛有人拿把大镰刀砍掉了尖端似的;但在顶端处,在风雪中冒出许多塔楼、山墙、阳台、栏杆和柱廊。不管铁眼内部藏着什么,上面这里就是那个真正的眼睛所在。在梅勒看来,这就像是一艘大船的?望塔,俯视着这块土地,甚至整个埃及帝国。这个庞然大物――不管是金属石头,还是真是铁做的――在梅勒看来,倒是蛮实用的,朴实无华,没有无用的花饰。但整个建筑的上层结构散发出一股不真实的高贵感:布满装饰的轻盈建筑、细窄的桥梁及雕饰繁复的窗棂。如果真有一个狮身人面生活之处――不是统领,也不是主宰――那就是铁眼顶端的这个地方。
这座碉堡高耸,或许高过天空;但那只是灰沉云层的关系,就像他们一路来时那样低低挂着。铁眼看来全能,但并非超尘绝俗。
狮身人面比赛特更加邪恶。梅勒想到尤妮帕的话。
飞艇绕着整个基地转着大圈。梅勒不清楚赛特有何目的。
难道他想让她再称赞一次他神奇的魔力吗?还是他更想让他们亲眼见识一下狮身人面的力量?一种警告?
最后他驾着飞艇朝铁眼南端无数缺口中的一个飞去,一个白雪覆盖的斜面中的水平缝隙。接近时,梅勒才认出那里面有一整队的太阳飞艇。
十几艘侦察船艇绕着碉堡,察看着三角洲被冻结的河流支脉。但侦察船的动作迟缓,乌云密布的天空夺走了令人畏惧的太阳飞艇灵活的身手。
“您现在想做什么?”梅勒问。
赛特又闭上眼睛,专注在飞行上:“我得把飞艇停在机棚中。”
“但我们下船时,会被发现。”
“那不是我的问题。”
维米特拉克斯朝赛特踏上一步:“那变成你的问题并不难。”
祭司再度张开眼睛,但他的目光对着尤妮帕,而不是威胁他的狮子:“我可以试着降落在平台上。哨兵会注意到,但如果够幸运的话,我们已经消失在建筑之中。”
“他为什么要为我们冒险?”水后疑心地问道。
“你别耍诡计!”维米特拉克斯也威吓道。
赛特耸耸肩,现在又再闭上眼睛:“你们有更好的建议?”
“带我们离开这里!”狮子说。
“那你要找的事实呢?”赛特微笑着,“你要到哪里去找呢?”
维米特拉克斯沉默下来。梅勒和尤妮帕也一言不发。他们只能选择再被搁到雪地或躲在铁眼中某处,直到有个合理的计策为止。
飞艇在机棚大门前转了个弯,又再升起,朝上转着圈子飞开。梅勒试着看清楚哨兵所在,但狭窄的窗眼前,她的视线只能辨识出远方唯一一艘飞行的新月。最后她只好放弃,不得不接受她的命运现在完全操纵在赛特手里的事实。
飞艇花了好几分钟才抵达目的地。梅勒换到飞船的另一边,好更仔细观察那建筑结构。所有的屋顶、阳台和突出之处都积着厚厚的雪堆,没有建筑物的平台边积雪过深。梅勒不得不担心他们自身的安全,在深雪中可是完全无法逃离对手的追捕呀。
赛特让太阳飞艇落地,轻轻停在雪上,伴随着冰层表面破裂的喀嚓声响。最近的建筑离他们约莫二十米远。透过窗眼,梅勒见到建筑物间狭窄高耸的巷子。有鉴于这许多屋顶和塔楼,这里可说是个道地的迷宫,全是通道。
梅勒不由自主想到了赛拉封。他最清楚如何在这种巷弄的迷宫中悄然行动。
她好想他。
“离开这里!”赛特的声音抹去她脑海中赛拉封的脸孔,“快,别拖了!”
梅勒跑出去,握着尤妮帕,不时也放开她,跟着又和她并行,跌跌撞撞,冷得要命。她们不敢抬头看上面,深恐会见到一艘太阳飞艇朝她们俯冲而下。
直到她们都躲到了一面墙后面,赛特和维米特拉克斯几乎也相安无事,梅勒才敢喘口气。
“现在怎么样?”狮子死命盯着平台边,闪烁的雪地在那里突然戛然而止,转成了灰云构成的深渊。
“你们可以去你们想去的地方。”赛特先侧眼看了梅勒,然后是尤妮帕。他一直锐利地打量着尤妮帕,之前在飞艇中已是如此,现在在这里依然如故,这点可没逃过梅勒的眼睛,她可是一点也不喜欢。
尤妮帕自己并未注意到。她一只手平贴在墙面上,这时喉咙中却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她一下子扯回手臂,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一片火红,指根部位闪耀着血滴。
“铁,”维米特拉克斯说,而梅勒担心地探身看着尤妮帕的手,“这些墙真的是铁做的。”
赛特暗自微笑着。
狮子嗅闻着墙面,离开一指的距离:“别碰!寒冷会让皮肤贴在上面。”它似乎到现在才想到尤妮帕正好刚刚犯了这个错误,“没事吧?”他朝她的方向问着。
梅勒拿着尤妮帕的袖子揩着血。血不多,也没继续流着。
尤妮帕算走运。除了手指表面的薄皮层脱落,粘在冰冷的铁上外,她并没有其他的伤口。一般人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才能再握起拳头,但尤妮帕体内有石光。梅勒曾亲眼见过尤妮帕的伤口快速愈合起来。
“没事的。”她轻轻说道。
赛特把梅勒推开,抓起尤妮帕的手,低声呢喃着,随之又放了开。只见血红之处转白,撕裂的皮肤边缘愈合起来。
梅勒盯着那只手。他为什么这么做?她心想。他为什么帮我们?
“不是我们,”水后说,“而是尤妮帕。”
他想要她做什么?
“我不知道。”
梅勒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水后还有太多秘密没对她说,如果她仔细想想,还会不断冒出新的谜团。梅勒并未试图对她这位隐形的客人掩饰这个想法。水后应该知道,梅勒不相信她。
“赛特在玩两面游戏。”水后说。梅勒心里又起了疑虑。她想借此转移话题?
祭司此时弯着身穿过雪地,朝通向一栋建筑内部的门急奔而去:一座屋顶平坦的塔楼,顶上覆盖着冰花构成的奇特图案。乍看之下,无法认出冰层之下的金属。
“等一下!”维米特拉克斯朝霍拉斯祭司叫着,但赛特装着没听见狮子的喊声。直到门前,他才停下来,匆匆四处打量着。
“我可不需要几个孩子和动物。”他说话的语气显然是在宣战,“做你们想做的,但别跟着我。”
梅勒和尤妮帕交换了眼神。外面太冷,风锐利无比,宛如破裂的玻璃。她们必须到碉堡内去,不管赛特怎么说。
维米特拉克斯滑上两步,来到祭司身边,一下便推开他,比应有的态度粗鲁多了。当它注意到门被闩上了,一爪便朝内推去。梅勒看出锁断裂了,而门是木制的,只有表面贴上一层镜子般光滑的金属合金。或许墙面也是如此结构,而不真的像她以为全是铁。她完全分不清楚,一般的铁是否会这样反射;说不定会是其他的金属。真正的铁只存在于碉堡的名字中。
“这可真是轻手轻脚!”赛特嘲讽地评论道,说完直接越过维米特拉克斯,走进建筑物内。后面有条短短的走廊,通向楼梯间。
所有的东西都是银色的,而且闪闪发亮,包括墙壁、地面和天花板在内。在碉堡内部,镜子不再是金属的,而是玻璃制的。梅勒见到自己反射在通道的墙面上,清清楚楚,没有明显的变形。由于镜子墙位于走道两侧,让倒影数不胜数,构成一大队的梅勒、尤妮帕、赛特和黑曜岩狮。
维米特拉克斯的光芒在这无数倒影中,明亮如同太阳,一连串的太阳。原本这十分方便――一个固定的光源,用不上灯火或火把,在这里却成了暴露行踪的警讯,接近的敌人可以立刻察知。
这里的阶梯比人类建筑物中的宽大,其中的距离一定吻合狮身人面的四只狮爪,个别阶梯的高度也很巨大。这些非比寻常的尺寸只适合维米特拉克斯,于是它背载着梅勒和尤妮帕,心满意足地看着赛特不久后累得汗流浃背。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梅勒问。
“我也想知道。”水后说。
“到下面去。”走在前头的赛特回答道。
“嗯?”
“我可没求你们陪我。”
维米特拉克斯用翅膀尖敲着他的肩膀。“去哪里?”它加重语气问道。
祭司停了下来,他的眼里燃起怒火,梅勒感觉到维米特拉克斯皮毛下的肌肉紧绷起来。她无法肯定,在祭司额头后翻搅的,是不是只是怒气而已,也许是魔法,黑色、邪恶、致命的魔法。
但赛特并未施加咒语,只不过愤怒地瞧了维米特拉克斯好一会儿,然后轻轻说道:“上面这里,狮身人面很快就蜂拥而至,有人会注意到我们降落在平台上。果真如此,我可不想继续待在这里。继续往下走,比较容易藏身。还是你真的以为狮身人面会笨到瞧不见几千只像满月一样发光甚至脑袋也一样空空的狮子?”他指着在楼梯间中四处出没、无数的维米特拉克斯倒影。
没等黑曜岩狮反驳,赛特就继续走着。维米特拉克斯喷了口气,跟着他走。当匆匆朝下摇晃着时,梅勒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和尤妮帕。她头痛起来,感到晕眩,却摆脱不了这神奇虚假的无尽景象。
梅勒想起口袋中的那面神奇的水镜和从这趟旅程开始时,就已被关在里面的镜魔。她抽出那面闪闪发光的椭圆镜子观察着。尤妮帕的眼光从肩膀后瞄了过来。
“你还一直带着。”尤妮帕确定道。
“当然。”
“你还记得我曾进去看过?”
梅勒点点头。
“而我不愿告诉你我在镜子中见到什么?”
“那你现在愿意透露吗?”梅勒问。
她们看着镜子流动的表面中自己晃动的脸。
“一个狮身人面,”尤妮帕轻轻说着,赛特根本无法听到,“另一面有个狮身人面,一名有着狮身的女子。”
梅勒放下镜子,直到冰冷的镜背搁到她的大腿上:“真的?”
“我不开玩笑的,”尤妮帕伤心说着,“真的。”
“但为什么――”梅勒突然不说话。她一直以为在水镜那头伸手握住她手指的手,是她从未谋面的母亲的手。
但――一头狮身人面?
“也许这是个警告?”她说,“预示着未来?”
“有可能。”尤妮帕听来并不肯定,“那个狮身人面站在一间全是飘动的黄色帘子的房间中。她美丽无比,有头黑发,就像你一样。”
“你想说什么?”
尤妮帕迟疑不定:“没什么……我想。”
“你是想说……”
“我不知道。”
“你真的以为我母亲是个狮身人面?”她吞了口口水,同时试着大笑,但笑声听来惨兮兮的,“真是胡说八道。”
“我看到的是个狮身人面,梅勒。我并没说她是你母亲或其他你要认识的人。”
梅勒默默看着那面从出生起就在她身边的镜子。她的父母把这面镜子连同梅勒搁在柳木篮中,弃置在威尼斯的水道。
那是她和她的身世唯一的联系,唯一的线索。但现在她觉得镜子的影像有些黯淡,有些陌生。
“我不应该说出来的。”尤妮帕难过地说着。
“不,这样是对的。”
“我不想吓到你。”
“我很高兴知道这件事。”但她又真的知道了什么?
尤妮帕在梅勒身后摇着头:“可能那只是个图像,我们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
梅勒叹着气,正想把镜子塞回去,却又想到关在里面的镜魔,一道白色的烟雾,不时在镜子的水面上倏乎飘过。
她的指尖温柔地碰触着镜中的水,并未穿透表面,而是轻轻柔柔的。
“那里有人。”水后说。
一阵沉默。
“到处都是,”水后说着,有一会儿听来几乎惊慌失措,“他……他在这里!”
“这里?”梅勒低声说道。
维米特拉克斯注意到它背上有些动静,稍微低下头,而不回头看,免得赛特注意到两个女孩的举动。
“哈??”梅勒低语道。
她脑海里响起一个音节,跟着这声音转成了耳语和嘶响。
是你吗?她问着水后,虽然她已经知道答案。
“不是。”
她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镜子中的声音过于模糊。梅勒知道原因何在:她的手指深入水镜中。要在维米特拉克斯下阶梯时稳稳拿住镜子并只轻轻碰触镜子表面,简直不可能,但正好要这样,才能听到镜魔的声音。她气自己没早点试一下。但什么时候呢?自从逃出威尼斯后,她一刻都不得闲,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
“等会吧。”她低声说道,抽回手指,把镜子又搁回衣服的带扣口袋中。她对尤妮帕说:“这里不行,太晃了。”
“有点不对劲。”赛特突然说道。
维米特拉克斯慢了下来:“你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们没碰到任何阻碍?”
“狮身人面一族人数并不多,”梅勒耸耸肩说,“至少我们是这样听来的。”
“这点没错,”赛特说,“不超过二三百名。他们不再繁衍后代。”
“他们从未传宗接代过。”水后说。
你为什么对他们知道得这么多?梅勒问。
“古老的说法。”梅勒第一次清楚察觉到水后在说谎。
赛特继续说:“但挤满他们自己的碉堡还是绰绰有余的。”
“如果最近连飞艇都要狮身人面操纵,那可是又去掉了一大批。”梅勒说。
“但就算扣除掉在威尼斯或太阳城宫中的狮身人面,碉堡里面应该还有上百名留驻。这里死气沉沉,的确非比寻常。”
“或许我们应该高兴,而不是拉长了脸。”维米特拉克斯建议道,它很自然地会去反驳赛特所说的一切。
祭司放低声音:“是的,或许该如此。”
“毕竟外面一直有哨兵巡逻,”梅勒说,“狮身人面一定躲在某个地方。”
赛特点点头,继续前进。他们现在大约下降了五十米,但阶梯依然看不到尽头。有几次,梅勒能够瞄到栏杆外,但下面只见到更多的镜子对着她闪闪发光,完全无法辨认出楼梯脚。
终于他们到了尽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楼梯间通向一间大厅,和碉堡内部一样,全镶上镜子。墙面全是无数的镜面,像昆虫的复眼一样。
“不知道谁来擦拭这些镜子。”梅勒喃喃自语道,但她只是借此来掩饰周遭带给她的恐惧感。这个大厅几乎又圆又空荡,但由于镜子不断互相反射,根本无法认出实际的尺寸,就像走在一个通道狭窄的镜子迷宫一样。维米特拉克斯四面八方折射过来的光芒,也让梅勒眼花缭乱。只有尤妮帕不受影响,她的镜子眼睛穿透了光芒和多重的幻象。
有人嘶吼出声。
梅勒起先以为赛特在喊叫,但马上认清事实:他们被包围了。
乍看之下,似乎有上百个狮身人面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走来,但不久就看出只有一个而已。
那个有着沙黄色狮身的黑发男子,肩膀比所有威尼斯码头上的港口工人更宽。他拿着一根长剑矛,剑身反射着维米特拉克斯金色的光芒,看来就像一柄火把。
赛特走向前,说了些埃及话,接着用大家都懂的话问:“你会说我……朋友的语言吗?”
那个狮身人面点头,双手晃动着剑矛,剑尖并未垂下。他的目光一直不安地瞄着维米特拉克斯。
“您是赛特?”他用梅勒的语言问着霍拉斯祭司。
“正是,我有权利来此。只不过法老的话比我的更有分量。”
狮身人面哼了一声:“法老下令,只要见到您,便要逮捕起来。大家都知道您出卖了帝国,和……”他犹豫着,“我们的敌人并肩作战。”他之所以稍微迟疑一下,或许因为他无法想象在几十年的战争后,埃及帝国还会有敌人。
赛特低下头,但在狮身人面前装可怜,事实上却是准备――没错,有所行动?一个扯裂对手的神奇一击?
梅勒永远不会得知,因为在这一刻,狮身人面有了帮手。
在他身后,在镜子之间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缺口,冒出了一队木乃伊战士。他们的倒影在墙面中繁衍开来,像一整列被隐形的双手拉开的剪影一样。
木乃伊穿着皮革和金属甲衣,但也无法掩饰这些死灵战士是一群力大无穷的家伙。他们的脸色是死灰色,眼睛下方有道黑圈,但并不像埃及帝国其他的木乃伊那样瘦弱腐烂。或许当他们被挖出坟墓,在军队中为法老效力时,还尸骨未寒。
战士们在狮身人面后一字排开。由于镜中倒影,很难估计出他们的实际数目。梅勒数出四名,但她或许搞错了,数目应该更多。
在覆盖赛特后脑勺的金色格网上,空气像某个特别炎热的夏日一样闪烁颤抖着。
霍拉斯魔法,梅勒脑海灵光一闪,同时她不得不想到,他的魔法不只可以对付她的敌人,也一样可以对付她。
在这一刻,前面的木乃伊战士举起他们的新月弯剑。狮身人面回头看,显然不清楚战士为何出现,但同时也对他们的支持表示感谢。接着他又再面对赛特、维米特拉克斯和狮子背上的女孩们。他现在明白霍拉斯祭司并非出于敬畏而弯身致意,见到赛特头颅上沸腾的空气后,他拿起长矛,想要冲向祭司背部却被木乃伊战士的剑刃砍了一刀。
战士们迅速跃向倒在地上的狮身人面,从四面八方砍杀他。当他断气之后,这群战士的首脑慢慢转过身来,目光扫过维米特拉克斯和女孩们,然后停在赛特身上。
祭司头颅上的格网闪闪发光,双手中冒出了熔岩般的火球。
“不,”木乃伊战士说,声音听来相当栩栩如生,“我们不属于他们那边。”
赛特犹豫着。
“放了他们,赛特。”梅勒叫道。她并不以为祭司会理她,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一直未抛掉火球。
“那不是真的。”水后在梅勒脑海里说道。
木乃伊?
“他们也不是真的,但我说的是火球,那只是幻象。霍拉斯祭司一直以来深谙此道:欺瞒、幻象,还有,不得不承认,炼金术及唤醒死者。”
那他根本烧不了那些战士?
“用这种骗人的把戏不行。”
梅勒深呼吸着。她看到前面的木乃伊战士举起左手,抹着他的脸,涂覆黑眼圈的灰色颜料化了开来。
“我们和你们一样还没死,”他说,“在我们杀死对方前,至少应该要看看相互合作是不是会好些。”这个战士带着浓浓的腔调说着,他的卷舌音听来非常僵硬刻意。
赛特的火球熄灭了,他头颅上的空气也平息下来。
“我想我知道他们是谁。”水后说。“梅勒,你还记得你在地狱深谷那个废置的营地找到什么东西吗?就在丽灵出现,破坏一切之前。”
梅勒隔了两三秒钟才明白水后想说的是什么:“那个鸡爪?”
“是的,你有带在身上吗?”
“在背包里。”
“告诉尤妮帕,让她拿出来。”
不一会儿,尤妮帕在她后面解开了背包。
“你们是谁?”维米特拉克斯再一次问道,作势向前踏了一步。赛特退到一旁,变得谨慎,或许认出他的幻象比不上狮子利爪与尖齿。
“间谍。”假木乃伊战士说道。
尤妮帕从梅勒的背包掏出挂在细皮带上的鸡爪,递向前面。
木乃伊战士立刻发现到它,就像梅勒拿着明亮的火把向他示意一样。
“沙皇王朝的间谍。”他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