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夕阳已落去半个山头,昏惨惨地照在血流成河的锦荣门外。天空浮着一片片殷红的晚霞。那鲜艳明亮的朱红映着生杀过后浓黑的暗红,愈发显得现场残酷惨烈,不忍卒睹。
奕衡站在幼吉的尸首前良久无言,反射的红光浮在他脸上,平添了几分凄迷。慕念哲小觑着他的神色道:“殿下,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奕衡不动声色:“讲。”
念哲理了理心绪,带着几分钦佩之意缓缓道:“四殿下中化骨散那么久,却一直坚持反抗到最后。这样坚韧不屈的人,卑职甚少见过。”
奕衡的脸上浮起一分平静的笑容:“英雄惜英雄,你所言不差。本王与你一样佩服他的坚韧。当初与父皇打天下时,他也算战功赫赫。只可惜……”奕衡云淡风轻的笑容转瞬间消逝不见,恨意如潮涌入他的眉间,“英雄若不能为吾所用,便是心腹大患。再佩服,本王也断然容他不得。”
念哲微微放松了神色,拱手道:“是!卑职受教了。”
奕衡随即转首望他,徐徐绽开一个温煦的笑容:“什么受教不受教的,何必拘着礼数,论起家来常,本王还得唤你一声大舅子呢。”
念哲愈发恭谨:“卑职表妹虽有幸嫁给殿下为侧妃,但卑职万不敢乱了尊卑,更不愿旁人因此对殿下不利。”
奕衡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对本王的衷心天地可鉴,本王心情甚慰。”他笑着拍了拍念哲的肩膀:“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本王便和你回总督府与蓁蓁母子团聚。”
念哲也付诸一笑:“一切但凭殿下安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骁骑营副统廉逸宣骑着骏马朝奕衡与念哲飞奔而来。奕衡直接免去他的礼数,平声问道:“怎么样了?”
逸宣依言回答:“启禀殿下,东宫和齐王府均无一人幸免,不过齐王殿下的苏良娣并非死在卑职与陈将军的刀下,而是被陈将军追到护城河投河自尽了。”
奕衡面不改色:“可有找到尸首?”
逸宣微微低下了头:“回殿下,目前还没有找到。”
奕衡转身望着幼吉的尸首,眉目一凛,透出森森寒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白么?”
“卑职明白!”
廉逸宣正要翻身上马,奕衡突然锁了眉头,一把叫住他:“对了,齐王的幕僚蒙恒呢?”廉逸宣也不慌不忙,跪下回道:“启禀殿下,蒙将军不在齐王府。”
奕衡阖眸深吸一口气,血红的余晖洒在他隽美无俦的脸上,晕出一层惨淡的光圈:“他也一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奕衡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一名负责清理战场的士兵上前问道:“启禀三殿下,四殿下的尸身该如何处置?”
奕衡睁开双眼,缓缓匀出一口浊气,半晌才道:“拖去乱葬岗埋了。”
“是!”士兵立即拖起幼吉的尸身准备退下,奕衡拧了拧眉,突然一把叫住了他:“慢着!”
士兵即刻恭谨地站在一旁。奕衡死死地盯着幼吉紧攥不放的左手,将它一剑砍下。那只手脱离母体后便松开了手指,露出一块染着乌血的帝王绿翡翠玉佩,碧绿的色泽在一片殷红的映衬下分外刺目。奕衡附身将它拾起:“把齐王拖下去好好安葬。”
姜渊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内殿走出来,额上深浅不一的抬头纹宛如周折蜿蜒的山间河流,任凭愁绪翻腾涌动。颖贵妃一早将所有妃嫔遣回了各自在储秀宫的住所,大殿之上只剩下颖贵妃、慧妃、王昭容三人陪着姜渊,三人皆一致沉默,并不时小觑着姜渊的神色。
半晌,姜渊长叹一声:“慕鸿——”
三人一愣,慧妃鼓足勇气道:“陛下切勿哀思过度,伤及龙体,这样先皇后九泉之下也难心安啊。”
姜渊摆摆手,“你不懂,朕看见淳臻贵嫔方才的样子就想起了她,实在太像了,”似被钻心的利剑刺破胸口,他突然一蹙眉,咬牙悔恨道,“那杯毒酒,本是敌军给朕准备的,却被她误喝了,朕……”
“陛下节哀。”颖贵妃领着慧妃和王昭容跪了下去,姜渊坐在御座上也不叫她们起身,只徐徐阖上了双眸,一言不发。
安置完了安氏,陈德新已经回到金銮殿,他在姜渊座下悄声禀报:“启禀陛下,皇太后娘娘遣人来过问,想知道今日发生了何事。”
皇太后黄葛巾自姜渊开辟宁朝以来便日夜居于怡宁宫为国祈福,从不出席宫宴,也不接受后宫妃嫔请安朝拜,今日却突然遣人来储秀宫,着实让姜渊吓了一跳。姜渊徐徐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局促:”母后派人来过了?何时?”
陈德新依言答道:“就在刚才奴才回宫时,恰好碰见太后身边的琪瑛姑姑。”
姜渊略微皱眉:”你怎么回答的“
陈德新拱手一拜,眼里闪烁着感激的微光:”启禀陛下,奴才正要回话,长公主殿下便带着胡侧妃与罗侧妃去怡宁宫请安了。琪瑛姑姑也就不再多问,随长公主一道回了怡宁宫。“
姜渊这才放松神色,轻‘嗯’一声道:”朕知道了,此事切莫惊动太后。“
”奴才明白。“
”报——“周伯谦飞身入殿,“咚”地一声跪奏道,“启禀陛下,秦王殿下携禁军平定了叛乱,太子齐王被就地正法。”
姜渊心底的震撼如破空霹雳,“轰隆”一声击碎了面上强行维持的宁谧,然而那样扭曲又痛苦的表情只在一瞬便消失不见。他静静道:“秦王做得很好。陈德新,传朕旨意,即日起由秦王监国,一旬后立为皇太子,以固国本。”
“是!奴才这就前去传旨。”
姜渊从御座上缓缓站起来,伸手推开了正准备扶他的王昭容和颖贵妃,沉声道:“你们都退下吧,朕要去章台。”
颖贵妃等人都知晓“章台”的寓意,窦娥姁葬在献陵,而章台则是宫里瞭望献陵最佳之地,三人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七夕一过,轰轰烈烈的“锦荣门兵变”余温尚存。秦王姜奕衡留守建章宫监国,代替姜渊处理国事。其间足不出户。只遣人递消息回了秦王府和总督慕府以报平安。姜渊则终日居于章台,时而瞭望献陵,时而独自弈棋。
夜色如轻扬羽帐,徐徐笼住皇禁城每个角落。奕衡不紧不慢地来到章台。姜渊坐在露台上,面前摆开一盘棋局,龙井的芬芳自茶盏悠然溢出,沅沅绕绕,挑逗着奕衡的鼻息。
“父皇万福金安。”守着礼数恭谨道。
姜渊也不抬头看他,平声道:“这么快就来了,坐吧。陪朕下完这盘棋。”
“父皇召见,儿臣不敢不恭,”他随即起身坐在姜渊对面,双眼迅速扫视棋局,一针见血道,“父皇,该您走了。”
姜渊从旁侧悠然捻起一枚黑子,乌黑油亮似玉如漆:“朕举步维艰,你的白子倒步步为营。”话音刚落,随即“啪”地一声,黑棋成了“网开一面”的包围圈。
奕衡眉心一跳,宛如露台被风扑过的烛火明灭不定。他也捻起一枚白子落在黑子下方,徐徐道:“父皇谬赞了,以目前的局势看,白子永远逃不出黑子掌心。”
“是么?”姜渊笑得分外深沉,“你再走一步就可攻破朕的包围,为何不走?”
奕衡也付之一笑:“父皇教诲儿臣见好就收。”
“哈哈,”姜渊轻抚着胡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一子,再次形成新的包围圈,“如何?”
“这……”奕衡眉心稍蹙,随即晕开意味难言的笑容,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儿臣就要输给父皇了。”
“非也。”姜渊扫视棋局,奕衡的白子一左一右将黑子包围,只消再落一子便可获胜。反观自己的黑子,虽然形成了“网开一面”和“暗度陈仓”的包围圈,却再难以将白子封杀殆尽。他徐徐落下一子:“是朕要输给你了。”
“啪”的一声,奕衡准确落下一子,击溃黑棋的包围。姜渊索性端起茶盏,任香气在鼻尖氤氲一圈:“朕恭喜你,取得了最后胜利。”
奕衡垂眸恭谨道:“父皇天纵英明,儿臣得胜,全倚仗父皇教导。”
“朕从前和你大哥下过同样的棋局,”姜渊徐徐饮下一口清茶,眉目惬意,“你猜结局如何?”
奕衡心底泛起隐隐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父皇,儿臣不知。”
姜渊平淡地道出一句:“他输了。”
奕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答道:“是。”
姜渊瞥一眼奕衡低垂的头:“你可知为何?你们之前的招数都是一样的。”
奕衡猛然抬起头来,迎上姜渊探寻的目光,又垂首看一眼棋局,恍然大悟道:“莫非大哥的招数太过保守?”
“哈哈,”姜渊放下茶盏,似乎对奕衡的回答颇为满意,笑道,“惠儿果真一点即透。你大哥虽然身为太子,却没有你的胆量,敢跟朕赌这棋盘上的半壁江山。”
奕衡感到一丝不自然,拱手道:“父皇谬赞。只是儿臣历来深信,‘兵行险招,方可求胜’罢了。”
姜渊再扫一眼他面上的表情,笑得饱含深意:“你果然是‘兵行险招’的践行者呵,这次谋反前,你有几成把握能得胜算?”
“父皇……”奕衡猛然抬眸,难掩惊愕之色,“儿臣不敢隐瞒,儿臣……”
姜渊摆一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朕都知道,你不必紧张。”
奕衡眼中的惊愕更甚了,他嚅嗫半晌才道:“原来父皇早就知道。”他随即“噗通”一声跪下道:“父皇运筹帷幄,儿臣自愧不如。”
姜渊任由他跪着,左手用杯盖徐徐敲打着茶盏边沿,发出的“磕磕”脆响宛如针砭,一针一针扎在奕衡心上。须臾,姜渊缓缓道:“朕选择的继承人是你,明日就是你的册封大典了,今日召你来,是有话要交代。”
奕衡愈发恭谨:“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姜渊恍然一笑:“你和你大哥都有旷世奇才,只是相较之下,你更有过人胆识和宽宏度量。朕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借你之手杀了他。因为如若留他性命在世,难保大宁江山不会会祸起萧墙。”
“父皇……”奕衡心底油然起敬,诚恳道,“父皇为了天下大义灭亲,如此圣明实乃大宁之幸。”
姜渊哑然失笑,“你不必恭维朕,”他转首望向皇禁城绵延的夜色,点点烛火散落在宫阙四角,宛如天上星河自九天落下,莹莹点点,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希冀,“你看这天下,它不久便是你的了。朕已和钦天监商定,八月初一黄道吉日,朕传位于你。”
“父皇……”奕衡愕然地望着姜渊苍老遒劲的侧脸,“儿臣初为太子,怎可继承大统。”
姜渊转过头来望着他,释然一笑:“就凭你的谋略,朕笃定天下苍生会再有明君。朕也该享享太上皇的清福了,你登基之日,朕便携朕的后宫妃嫔入太极宫不再踏入皇禁城半步。不过……”
奕衡见姜渊踌躇的模样,拱手道:“父皇请讲。”
姜渊的神色变得肃然:“颖贵妃就居留原宫吧,看在她能帮朕将你扶上皇位的份上,朕便不追究她后宫干政之责了。晋皇贵妃,保留封号以作封赏。”
“儿臣遵旨。”奕衡猛然想起冷宫安置的庶人安氏,询道,“启禀父皇,安庶人如何处置?”
姜渊不咸不淡道:“赐死即可。”
奕衡一一恭谨应了,姜渊着意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今后你的后宫可万不能出现干政之人,明白么?”
奕衡心底乍然泛起涟漪:“儿臣明白。”
姜渊复又朝献陵一望,漆黑的夜里献陵灯火通明。姜渊特意派遣宫女内监三百名,像侍奉活人一般侍奉窦娥姁的灵柩。
“你八弟还在那儿为你母后守灵呢,他纯孝仁厚,朕只希望你们兄弟切莫重蹈你和你大哥的覆辙。“
奕衡漆黑的眸里浮光涌动,呼出的浊气扑得烛台火苗四下撺掇:“儿臣明白八弟在父皇心底的地位,自然会好好待他,让他享亲王爵位,一生衣食无忧。可若有一天八弟威胁了江山社稷,父皇可允儿臣效仿您大义灭亲?”
姜渊一惊,胡须随着嘴角不自然的抽动隐隐发颤:”你果然心思缜密,但也太可怕了。你八弟是朕的底线。你可明白?“
奕衡谦卑地垂下了头,一字一顿道:”儿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