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听得动静飞身便赶进来。姜渊来不及将臻嫔送往较为安静的地方,只好派人将她暂时安置在金銮殿后殿。事发突然,一应嫔妃宫人都被颖贵妃要求留在殿中不许乱动,由协理六宫的慧妃入内看顾臻嫔。
姜渊面色阴沉不定地坐在御座之上,嫔妃们面面相觑,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原本歌舞繁华的大殿中霎时鸦雀无声,如死寂一般阴沉。
徐太医转身出来,面色忧惧,回道:“启禀陛下,臻夫人是因为饮了含有泰天水的酒才会毒发晕厥,臣等正在全力救治。还好方才夫人所饮不多,暂无性命之忧。”
“泰天水!”姜渊神色一变,厉声问道:“宫宴之上何来泰天水?!”话音刚落,已有司药[1]取过银针探试臻嫔方才所食的种种食物。银针依旧雪亮,可见她的食物并无异样。徐太医道:“敢问陛下,臻夫人最后所食的是什么?”
姜渊尚未回过神来,颖贵妃心中惊动,举目一扫臻嫔案上饮食,已然明了。安妃看在眼里,颇为得意,玉手指着洒落在地的紫玉盏道:“是贵妃娘娘自酿的‘西洲蜜’。”
徐太医不敢怠慢,径自取过银针往已经洒去半杯的酒中一探,雪亮的银针顷刻之间变得如漆墨般乌黑,姜渊的神色陡然大变,指着颖贵妃愤愤道:“你!怎么回事!”
那声音听来冷若寒冰,惊魂甫定的颖贵妃即刻跪了下去,颤声道:“臣妾不知,还望陛下明鉴!”
安妃三寸多长的景泰蓝护甲“笃笃”地敲着桌面,气势咄咄逼人:“贵妃娘娘,事实胜于雄辩。若非臻嫔先尝,此时中毒之人就是陛下了。没想到你居然包藏了谋害圣上的祸心!陛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安妃的话显然受用,姜渊的脸上隐隐透出铁青色,似秋日衰败的枯草。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颖贵妃,冷冷道:“朕再问你一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颖贵妃咬一咬牙:“回陛下,臣妾真的不知!”
安妃凌厉的眼风随即落在了琳琅身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娘娘不知可不代表琳琅不知。来人!把这个贱婢拖入暴室[2]严刑逼供,本宫就不信吐不出幕后主使!”
颖贵妃猛一抬头,满头珠翠跟着剧烈晃动,碰撞起来叮当作响:“安妃你敢!陛下尚未置一词,岂容你越俎代庖!”
“哼!”安妃毫不畏惧地迎上颖贵妃的目光,冷冷一笑,“是你做贼心虚,以此护短!陛下——”话音未落,姜渊已经狠狠地一掌拍在案上,勃然大怒道:“统统给朕住嘴!”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姜渊稍正威仪,看着仍旧跪在大殿正中的琳琅沉声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照实说出来,朕自会给你做主,若有半句虚言,朕第一个取你人头!”
琳琅以额贴地,恭谨再拜道:“回陛下的话,奴婢适才奉娘娘之命回宫取这樽酒壶,在来时的路上碰见了史夫人带着她的侍女丹茵经过。夫人对这樽酒壶赞不绝口,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会儿才让丹茵交给奴婢,余者便只有娘娘和奴婢碰过它了。”
“之湄?!”姜渊犹自错愕,阴晴未定的神色照映出无数温存浮荡的波澜。魏容华大着胆子进言道:“陛下,史夫人这么久还不回来,若说她有疑也未为不可。”
姜渊沉吟一会儿,冷冷道:“带史氏来。”
“陛下!陛下!”陈德新连滚带爬地跑进殿里,还未喘气便急着道:“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伙同齐王殿下谋反逼宫,已经快要打进锦荣门了!”
“什么?!”姜渊豁然从御座上站起,震怒之下的他面容僵直,半晌没回过神来。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够呛,安妃更是惊怒交加,对着陈德新大骂道:“大胆奴才,陛下不是让你去找史婕妤么?!你不好好找来居然在此一派胡言!”
陈德新深知安妃乃齐王生母,一向泼辣骄矜,紧要关头便不欲与之纠缠。他直径膝行至姜渊座下,焦急道:“陛下,神机营副统唐简琛就在外面,您若不信大可宣他觐见!”
安妃见陈德新对自己毫不理会,心不由灰了大半。姜渊的眉心曲折成川,怒道:“宣他进来!”
唐简琛健步如飞,匆匆行礼过后便道:“启禀陛下,卑职等人在找史夫人途中听闻夫人曾去过锦荣门,于是带队去那儿想找到夫人。可等卑职到那儿才发现,锦荣门外已经被太子殿下和齐王殿下的军队包围了!留守外城的骁骑营正在与之奋战!卑职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姜渊手上的青筋暴起,一拳将水晶果盘捶得粉碎,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他尤不绝疼痛,破口大骂道:“这两个逆子!朕以为秋狩之后他们能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要借此逼宫!朕真后悔当初没杀了他们!”
众人见此忙齐刷刷跪了一地,口中喊着“陛下息怒”。徐太医即刻带着两名司药上前为姜渊包扎伤口。安妃听得心惊肉跳,犹自坐在梨花木大交椅上,如着了魔怔一般恶狠狠道:“不可能!不可能!史婕妤好好地怎会去锦荣门,你们!你们一定是串通好了来诬陷吉儿!”她随即“扑通”一声跪下,望着姜渊哀切道:“陛下,您切勿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辞啊,吉儿最为孝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没人伦的事情。陛下,您一定要——”
“够了!”姜渊不耐烦地打断了安妃,“朕的话还没问完,岂有你插嘴的份!”
安妃吓得立即噤声,心思凌乱如麻。她隐隐觉得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将她往里牢牢套住,分毫动弹不得。
姜渊的神色凝重,问道:“他们有多少兵马?”
唐简琛依言答道:“回陛下,卑职急着汇报尚未看得真切,不过估计有六千铁骑。”
“六千?!”姜渊的身子不由一震,几乎要坠坐下去。冷汗顺着他的脸颊瀑布似地流下,他紧锁眉头询道:“那神机营有多少?”
唐简琛底气不足道:“回陛下,不到两千。”
“乱臣贼子!”姜渊静默片刻,骤然拿起景泰蓝花瓶猛地朝龙柱摔去,碎片恰巧落在下方的鲁才人头上,锋利的豁口割破了她俏丽的脸蛋,鲜血直流。她却被这阵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得拼命咬牙忍住啜泣。
“今日七夕,骁骑营大部分军马都被朕调往京城各地负责京畿安全了!他们居然利用这个当口造反!好,好得很!真是朕的好儿子!惠儿!”
奕衡不慌不忙道:“儿臣在!”
姜渊唇角浮上的冷笑与这炙热的季节全然不符:“即刻调动你的王府禁军和神机营一起保卫皇城,务必拿下反贼,不得有误!”
“是!”大殿的静谧与压抑被这声响亮有力的应答刺破,奕衡与唐简琛即刻起身退了出去。
姜渊的眉锋如剑,直刺向安妃焦急的心。安妃忙提起裙裾膝行至姜渊足下,凄厉道:“不!不!陛下不要!不要!”
“不要?!”姜渊本能地一脚踢开安妃,大怒道,“难道要你的儿子联合太子杀了朕吗?!”
这一脚力道极大,将安妃踹翻在地。她忍着剧痛爬起来,哀哀地解释着:“不……不是的,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姜渊嫌恶地瞥一眼安妃:“那你是什么意思?!”
安妃切切地望着姜渊:“臣妾的意思是目前尚不知事情真伪就痛下杀手,不如让吉儿当面跟您解释,这其中或许有误会……”还未等她说完,姜渊已猛然朝她脸上掴去:“误会?你是在怪朕冤枉忠良?朕明白告诉你,从木兰围场他和太子设计让惠儿失足落马开始,他就不再是朕的儿子!”
安妃被打得晕头转向,左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自她得宠开始,何曾挨过姜渊一声责骂?如今受到这般羞辱,已毫不在乎别人嘲笑讽刺的目光了,只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默默垂泪。
“陛下,神机营左副将周伯谦求见。”
姜渊压着怒气冷冷道:“传。”
周伯谦飞身入殿,跪奏道:“启禀陛下,卑职等人在凝晖亭附近发现了身受重伤的丹茵姑姑,她的头被人用钝器砸出了血窟窿,奄奄一息。”
姜渊心底一震,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伯谦回道:“启禀陛下,卑职不知。”
姜渊的眉心开始隐隐发颤。他似乎发现了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即刻吩咐道:“徐太医,赶紧随周左副将去救治。”
“陛下!”周伯谦低下了头,颇为惋惜道,“打击的人力道极大,丹茵姑姑在那之后不久便断气了,不过她在临死前留了一句遗言让卑职转奏陛下,并将遗物转托卑职交付。”
姜渊紧握的拳头黯然松开:“她说了什么?”
“姑姑说今日之事受制于史夫人,实属无奈,具体何事卑职也不知晓。”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小纸包呈给司药女官,“这是遗物,请陛下过目。”
徐太医即刻拿起来鉴别。须臾,他愕然道:“陛下,此乃泰天水无疑!”
众人大惊,姜渊的面孔被深深的震怒浸透,不可自拔:“她好大的胆子!不管是不是史氏唆使,朕都要废去她的位分,问个清楚!一定把她找来!”
周伯谦领命下去,殿中沉闷的气氛如一朵乌云笼在众人心上。魏容华用眼神示意姜渊道:“陛下,您看贵妃娘娘——”姜渊不霁的神色稍有松弛,伸手亲自将颖贵妃扶起来:“爱妃请起,方才是朕错怪你了。”
颖贵妃撑着酸麻的小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清者自清,臣妾此身终于分明了。”
姜渊这才起袍落座,冷哼一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太子齐王刚刚造反,史氏就敢在你的酒里下毒,简直丧心病狂!”
颖贵妃默默地为姜渊整理褶皱的衣角,平静道:“陛下,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渊微微合眸,伸手揉着太阳穴:“讲,朕恕你无罪。”
“是,”颖贵妃应了一声,娓娓道来,“据臣妾所知,泰天水乃方士炼丹之物,且非寻常方士所能拥有,惟有帝王世家所畜养的方士才可。既是如此,又怎会轻易就被史婕妤所得呢?”
姜渊突然睁开双眼,眉间闪过一瞬疑惑。魏容华借机道:“陛下,妾也觉得疑窦颇多。就算史夫人再表里不一,可她毫无理由谋害您和贵妃娘娘啊。”
姜渊手上的动作逐渐缓慢下来,仿佛陷入沉思。一旁的陈德新看着仍旧失魂落魄的安妃,轻声对姜渊道:“陛下,贵妃娘娘方才那番话倒给老奴提了个醒,这王室宗亲里畜养方士的不就只有齐王殿下么?”
“什么?!”安妃突然回过神来,只见姜渊恍然大悟般深吸一口气,吐纳之间眸底杀意涌现。她突然手足无措,惶惶地看着他,哀求道:“陛下,您要相信吉儿他不会……”
姜渊把所有事情一串,心底瞬间明朗了。齐王和太子造反围城不够,居然买通妃嫔给自己投下剧毒!狼子野心,防不胜防!他骤然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安妃鼻子大骂:“不会什么?!不会杀了朕么?!事已至此,你还在替他辩解!他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你这个母妃宠出来的!你再多言半句,朕连你一起杀了!”
安妃坐在地上犹自喃喃:“不……不会的……我的吉儿不会这么做……”几番挣扎拖拽之后,她已变得钗环松散,衣衫不整。泪水冲淡了脸上的脂粉,露出眼角浅浅的细纹,样子看上去狼狈不堪。她突然站起来,发疯似地胡乱指着众人道:“一定有人蓄意陷害!一定是你?!是你?!本宫知道了——”她顿时迅速朝颖贵妃冲去,不待众人反应,已死死掐住了贵妃纤细的脖颈,“一定是你!秦云念!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好毒的心思!”
安妃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掐得颖贵妃面色紫红,呼吸急促。琳琅死命地拉开安妃的手,却反被安妃尖利的牙齿咬破了皮。
“我要杀了你给吉儿偿命!”安妃嘶声力竭地喊着。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分外刺耳,只见姜渊反手扭过安妃的手腕,剧痛迫使她放开了双手。颖贵妃这才缓过气来,不停地咳嗽着,姜渊把她护在怀里,不让安妃再次靠近,并恨恨道:“陈德新,传朕旨意,妃安氏,德行有亏,妒忌成性,即刻废为庶人,冷宫安置。朕不想再见到这个市井泼妇。”
御前之人何等精明,陈德新立即躬身领命,走到安妃面前冷冷道:“请吧。”
安妃彻底心灰意冷,绝望弥漫至心头化作眼底一层朦胧的滢雾,模糊了周遭的一切。眩晕之感向她袭来,她顺势倒了下去。陈德新也毫不惊慌,命令驻守殿外的神机营侍卫将她拖了出去。
这时,何太医绕过影壁来到正殿,含着悲切跪启道:“陛下节哀,由于泰天水毒性太过剧烈,臻夫人已经仙逝了。”
众人闻言都面露哀戚之色,姜渊叹了一口气:“传朕旨意,追封臻嫔为正三品臻贵嫔,谥号‘淳’,厚葬献陵。”
“是。”陈德新即刻下去传旨。颖贵妃用苏绣手绢抹了抹泪劝道:“陛下节哀,淳臻贵嫔忠心护主,已有很好的归宿了。”
姜渊轻轻颔首,眉间含着隐忧:“嗯,朕进去看看她。”
【1】司药:古代宫廷中专门负责付给皇帝和妃嫔药品的医务人员
【2】暴室:汉官署名。属掖庭令,主织作染练。宫中妇人有疾病及后妃之有罪者亦居此室。本文暴室含义取后者。《汉书·宣帝纪》:“既壮,为取暴室嗇夫许广汉女。”颜师古注:“暴室者,掖庭主织作染练之署,故谓之暴室,取暴晒为名耳。或云薄室者,薄亦暴也。今俗语亦云薄晒。”《后汉书·皇后纪下·桓帝邓皇后》:“八年,詔废后,送暴室,以忧死。”李贤注引《汉官仪》:“暴室在掖庭内,丞一人,主宫中妇人疾病者。其皇后、贵人有罪,亦就此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