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鸾殿是储秀宫三大殿之首,位于储秀宫正中央。余朝开国皇帝罗晟钦赐其名“九州清宴”,寓意九州大一统。宁代余兴之后,依旧沿袭这一传统,每逢重大节日,必在金鸾殿宴请王室宗亲,后宫妃嫔,以显天恩。今日是七夕乞巧节,京城内外一应锦绮繁煊,霏雾氤氲;金鸾殿内绣帷相连,笙歌互起,热闹非凡。
奕衡在偏殿脱下戎装,换上一身素银色金线烧丝祥云纹常服,头顶束上嵌宝紫金冠,从容地走进大殿之中,欣然一跪:“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拜见各位母妃,恭请各位母妃千岁康健。”
原本午时过后,众人已由最初的欢欣雀跃渐渐变得疲惫而倦怠,此刻奕衡的出现宛如一阵幽幽清风柔然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姜渊抬了抬惺忪的眼,也不叫“免礼”,平静的声音中俨然透出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怎么这时才来,朕和你的皇叔们都等你多时了。”
不等奕衡回答,殿中已响起了清脆如珠玉碰撞般的笑声:“回父皇的话,您有所不知,自从嬴妹妹诞下澈儿以来,殿下这父王是越来越称职了,一天都要亲自照看好几回呢,想必今日也是被绊住脚了,您可别怪罪他。”
“茜娆!”坐在宗亲首位的高荣长公主面色微微一沉,“王室宗亲和各位母妃在此,不得无礼。”
胡茜娆本为高荣长公主之女,姜渊登基后,尚未钦赐郡主封号,便嫁给了奕衡为侧妃。她身份尊贵,有时难免狡黠俏皮,姜渊却对她的性子甚是欣赏。他扬眉一笑道:“皇姊休要怪罪于她,娆儿这心直口快的性子谁人不知?朕瞧着她是一心向夫,真诚得紧呢。”
高荣长公主的眼风往茜娆身上一落,无可察觉地叹了口气:“皇兄也不能总这样惯着她,让她没了规矩。咱们还是听听惠儿自己的解释吧。”
奕衡把身子伏得更低,诚声道:“回父皇的话,一切都是儿臣的错。儿臣见父皇思念八弟,便想今日去献陵劝谏八弟回宫,共享天伦。无奈八弟纯孝仁厚,定要一直守护母后梓宫[1],儿臣劝谏无果,这才归来。”
姜渊的眉心猝然一动,面上的神情几乎凝滞,仿佛陷入沉思般良久无声。麒麟炉里的瑞脑香微微四散开来,愈发衬得他的脸色朦胧似三月里绵润的细雨,柔情满溢又哀恸无言。
“你能这么做已经很好了。”正在众人都屏气凝神,不知所措时,姜渊带着一缕凄胜寒霜的笑容缓缓道:“你和你的八弟还有大哥都是朕与敬睦皇后的血脉,今日七夕家宴,你大哥足伤未愈不能赴宴,八弟又自请为你母后守陵,朕适才担心你也不来,那朕对慕鸿的思念该如何寄托。”
“慕鸿”是敬睦皇后窦娥姁的小字,姜渊脱口而出,可见平时深埋心底的惦念是怎样的宛转千回。颖贵妃、慧妃、安妃、王昭容等一早追随姜渊左右的妃嫔俱是一愣,尤其是安妃,惊诧之中更闪过一瞬妒忌。
慧妃含了几分温和的笑意婉劝道:“陛下且宽心,您瞧三殿下不是来了么?先皇后在时常劝陛下保重龙体,所以为了先皇后,您万不可再哀思郁结了。”
姜渊轻轻颔首,眉宇间的愁云逐渐散去,众人如释重负般长舒出一口气。他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奕衡,语气温沉了不少:“跪久了膝盖容易受凉,起来入座罢。不过你今日来迟,不罚你可不合情理,先饮三杯酒向大家赔罪。”
奕衡依礼落座,目光飞快地与姜渊座下的颖贵妃交接,笑道:“儿臣自当领罚,不过八弟送别儿臣时曾嘱托儿臣代他向父皇敬一杯酒,父皇可允许儿臣先替八弟全了孝心?”
颖贵妃会意,按品大妆的她悠然朝姜渊看去,精心描摹的脸上瞬间含了几分矜持的笑意:“陛下,既是八殿下的孝心又怎能不成全呢?反正这么多王室宗亲在此,惠儿那三杯酒也无从抵赖。一会儿让他用臣妾亲自酿的‘西洲蜜’领罚,谁不知他酒量如海斗,若无点后劲岂非便宜他了。”
“好!”姜渊兴致颇高,抚掌笑道,“就依爱妃之见,你的‘西洲蜜’入口醇香,回味无穷,惠儿今日可有口福了。”
“陛下,是真的么?妾也想尝尝贵妃娘娘的‘西洲蜜’。”姜渊身边的臻嫔好奇地望着他,笑容一绽,露出两排齐如编贝的皓齿,灵气逼人。若按照位份排列,身为正五品嫔位的她不能坐在皇帝身旁,可姜渊甚是喜欢她淘气活泼的性子,便破例将她安排在了自己身边,其次才是最为受宠的史婕妤。由此可见,姜渊对她的恩宠绝非一斑。
“当然是真的,”姜渊眉目间满是宠溺,温声道,“你若想尝,咱们可先说好,醉了要被人看笑话的。”
臻嫔圆润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笑容宛如浸满蜜汁般甜腻可人:“妾才不怕别人笑话呢,陛下尽管放马过来,妾保证比您喝得还要多。”
一席话逗得众人忍俊不禁,有些大胆的妃嫔已经笑出声来,唯独臻嫔一副不明所以的单纯样子,问道:“陛下,可是妾说错什么了?怎么各位姐姐们都在笑呢?”
姜渊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在臻嫔宛如鹅脂凝的鼻梁上轻轻一刮,啧啧道:“刚才还说不怕人笑话呢,现在大家一笑,你倒先不好意思了。”
臻嫔娇羞地垂下睫羽,双颊绯红。魏容华摇着团扇望向颖贵妃,笑颊璨然:“哎哟哟,幸好方才这史夫人不在,若她也在啊,这俩嗜酒如命的人还不得把贵妃娘娘您的酒窖给搬光了。”
魏容华本就是幽默风趣之人,她话音刚落,那些原本压着笑意的人再也忍耐不住,都开怀大笑起来,殿中气氛一时其乐融融。众人不由向臻嫔下首空着的座位看去,或嫉妒或欣羡的目光乍然聚在那樽琥珀色夜光杯上,盛放的合欢花纹饰交缠曼绕,莹润的色泽彰显了主人非同寻常的气质——这是仿制的先皇后遗物,独独赐给史之湄一人。
颖贵妃全作未见,只对魏容华报以端庄合度的微笑道:“这又何妨,若魏妹妹也喜欢,本宫单独送一壶到你的锦宜侧殿去。”
魏容华笑意不减,依礼答道:“那妾便谢过贵妃娘娘厚爱了。”
王昭容“咦”了一声,奇怪道:“说起这史婕妤,怎么更衣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一点儿也不像她平日利索的性子。”
安妃那双卓然凤目微微一扬,丰润的玉手在金底镶珠酒杯上反复摩挲着:“莫不是被什么人绊住了脚吧,陛下还是着人去四处找找的好。”
姜渊轻轻颔首,扭头吩咐道:“陈德新,你带一部分神机营侍卫去找找,务必及时将婕妤带回宴席。”
陈德新一甩拂尘,领命躬身从龙柱后面退了出去。几乎同时,琳琅端着紫檀木漆花托盘徐徐走入殿中,上面搁置的酒壶由西域进贡的玛纳斯玉凿空制成,通体碧绿无暇,以双龙戏珠雕琢修饰,工艺极其精巧,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有琳琅浑然不觉,稳稳地跪下行礼道:“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安妃入鬓的长眉轻轻挑起,脸上露出一抹极不自然的微笑:“这酒壶不是先皇后送给贵妃娘娘的么?平日里娘娘跟金屋藏娇似的不肯拿出来,怎的今日又这般大方了,也不怕丫鬟一不小心就摔坏了先皇后宝贵的心意。”
安妃这话已有露骨的挑衅,颖贵妃脸上却依旧不显山水,温声道:“只要心底敬重先皇后,自然就不会这么不小心。安妃你说呢?”
安妃正欲反唇相讥,却见姜渊正不悦地看着自己,只得耐下性子别过头去兀自饮酒不提。
姜渊随即深情地注视着那樽酒壶,仿佛眼中的无尽温柔都要悉数倾注其中:“这是她生前最爱的东西,你保存得这么好,足见你有心了。”
颖贵妃以浓密的睫羽掩住眸底一片潋滟,柔声道:“谢陛下夸赞,臣妾日夜念着先皇后的无尽恩德,不敢不恭。”
“哇!”一直沉浸在惊喜中的臻嫔这才回过神来,不住地赞叹,“这酒壶真漂亮呀,比史姐姐的夜光杯还要漂亮。用它盛的酒肯定更好喝了。”她睁着一双渴盼的大眼睛乖巧地望着姜渊道:“陛下,三殿下要给您敬酒,那妾可以先替你们尝尝么?”
臻嫔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大吃一惊。但凡呈送皇帝的食物和酒品,一应需经过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品尝无误后才可上桌。臻嫔言下之意无疑贬低了自己的身份,将自己与阉人同列。姜渊显得有些踌躇,臻嫔不由轻轻扯住他的袖子撒娇道:“陛下,妾就喝一口,就一口,好不好嘛?”
安妃在鼻子里轻哧一声,脸上尽显鄙夷之色。戚贵仪看在眼里,进言道:“陛下,妾见臻嫔妹妹也是一心为您的安危着想,真诚得紧呢。不如您且让她先尝尝,她这会儿若尝不了啊,估计会一直对您纠缠不休呢。”
姜渊思索一番,朝着臻嫔温和一笑:“戚贵仪说得有道理,那朕就让你先尝一口。”
臻嫔立即放开姜渊的袖子,欢天喜地道:“妾谢过陛下隆恩!”
典酝[2]从琳琅手中接过酒壶,向臻嫔杯中倾满了琼浆玉液。臻嫔迫不及待地端起来猛啜一口,尚未全部饮下,她似是极痛楚的样子,眉心一蹙,唇角一径渗出暗红色的血沫,一滴滴融进她茜红的齐胸襦裙之中,转瞬不见。
她的贴身侍女翠竹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喊道:“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臻嫔说不出话来,口中不断呕出乌血,面孔苍白而僵硬,身子软软地向姜渊怀中倒去,手中的紫玉盏倏然滑落。姜渊恍然一震,尚不知发生何事,急得面色铁青,一把抱住臻嫔,喝道:“慕鸿!慕鸿!太医呢?!太医呢?”
【1】梓宫:皇帝﹑皇后或重臣的棺材,如《晋书·帝纪第一》中写到:“及魏武(曹操)薨于洛阳,朝野危惧。帝纲纪丧事,内外肃然。乃奉梓宫还邺。”
【2】典酝:古代宫廷中倒酒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