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站住!”
于世龄大喝一声,带兵将朝前奔跑的小宫女围了起来:“殿下,就是她。”
奕衡下了马,不疾不徐地朝那宫女走去,带着几分戏谑,微微一笑道:“怎么?传说本王吃人么?为何你一见本王就跑。”
那小宫女眉眼低垂,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不敢轻易抬头,只得跪下诺诺道:“殿下威仪四方,远远地见您来了,奴婢自该避讳。”
奕衡对这样的回答饶有兴趣,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温声道:“这么巧的嘴,是哪宫的?”
那宫女不过十三四岁,顾盼间的艳姿媚态却已初出成形。她怯怯地迎上奕衡的目光,那点有意无意流出的柔弱早已被他悉数揽入眼底。
奕衡不动声色,一旁的于世龄会意道:“殿下问你话呢,还愣着做甚?!”
于世龄的声调高昂浑厚,那宫女经不得吓唬,身子轻轻一颤,顺势就要拜倒下去:“奴婢的主子是史夫人史婕妤。”奕衡满意一笑,自然地甩开了手,起袍转身,带着丝丝血腥气味的滚边扫过她白皙的面颊,惊得她双膝一软,险些伏倒在地。
“原来是史母妃的人,难怪这样玲珑剔透,”奕衡的余光一瞥,声音已不再温和,“怎么你不在母妃身边伺候,反而提着木桶到处乱跑?”
那宫女闻言,怯生生道:“史夫人的衣裳沾了酒污,夫人借故离席出来清洗。奴婢适才奉夫人之命去提水,夫人正在不远处的凝晖亭等着奴婢呢。”
“原来如此,”奕衡若有所思,他转身看着那宫女,脸上的笑意蜿蜒迷蒙,饱含深意,“这个木桶里的水实在太少了,让本王的于副将陪你再提一桶来,本王先行一步给史母妃请安。”
“殿下,这……这恐怕不妥吧,”那宫女的秀眉微微一蹙,双手暗暗攥紧了袖口,“夫人裙角所沾染的酒污并不多,这一小桶足矣,实在不必劳烦于将军再陪奴婢走一趟。”奕衡看着她的双手,笑意愈发浓烈:“本王深知史母妃重视自己的衣着妆扮,如若这些水洗不干净岂非让她一会儿颜面尽失?你如何担待得起?”
那宫女犹疑不决道:“可是……可是奴婢已经让夫人久等了,若再折返,只怕要挨骂了。”
于世龄大步上前冷冷道:“有殿下给你担着你怕什么?!难不成你想违逆殿下之意?”
“不不不,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那宫女连连摇头,忙颤颤地向后膝行几步,企图躲避于世龄的靠近。
“既然不敢,”奕衡的声音如同天际之交的水平线般不起波澜,“那就速去速回。”
于世龄拱手道:“卑职明白。”
奕衡带着少量随从走近凝晖亭。
史之湄临水而座,一身樱紫色抹胸曳地长裙在湛蓝天光下有流云般轻浅的姿态。她轻摇团扇,悠然望着树梢敷云凝霞的合欢花,仿佛清风过处都难以寻觅她淡然出尘的神色。
奕衡心中不由一动,难怪父皇与大哥都为她倾倒,“所谓伊人,在水之湄。”[1]大抵便是如此吧。
“史母妃长乐未央。”奕衡恭谨地朝她行了礼,声色分外温沉。
史之湄闻言转首,身子随即陡然一震,鬓边嵌着墨翠的流苏猛烈晃动,折射出暗夜幽火般诡谲的光芒。
“怎么是你?!”
奕衡微扬唇角:“为何不能是儿臣?难道史母妃以为是大哥来接您了?”
史之湄的双颊登时霞光漫溢,一双清水眼气得微圆:“你!”她用团扇半掩娇面,肃然道:“本殿懒得与你争辩,只问你在来时的路上可曾看见过本殿的侍女丹茵?”
“丹茵?”奕衡愣了须臾,随即恍然大悟般笑道,“可是奉母妃之命前去提水的小宫女?她就在后面呢,母妃您要见她?”
史之湄纤柔的远山黛微微蹙拢。她是那样敏锐的人,看着奕衡暧昧不清的神情,心底即刻浮现出一层不安:“你什么意思?她在后面?人呢?”
奕衡扬眉一笑,带着些许狡黠:“母妃别急,儿臣的意思,您一看便知。”他随即挥了挥手:“带上来。”
于世龄拖着方才那宫女的尸身缓缓上前。她整洁的衣衫在拖拽之下沾满了肮脏的灰尘,秀美的额头上被人砸出一个深深的窟窿,凝固的鲜血宛如一朵妖冶魅惑的罂粟,盛放在惨白秀丽的脸上。
史之湄死死盯住那张可怖的脸,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哐啷!”一声,手中那柄金丝玉团扇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蹒跚地朝前几步,长风扬起她的罩衫,露出一弯罗兰紫的裙角,更衬得她宛如被秋霜欺凌的玉兰,哀婉柔弱。
“丹茵……丹茵……怎么会这样?”她失魂落魄地呢喃着,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悲痛里,半晌没回过神来。
“史母妃若明白儿臣的意思就自行了结吧,儿臣可不忍心对您下手。”
奕衡的声音适时在之湄耳畔响起,如同一声闷雷轰然炸响,震动迫使她浑身止不住颤抖:“你说什么?!你要我死?!”
奕衡的神色分外谦和,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剑柄:“儿臣哪有这胆量,这是父皇的旨意,恭请母妃升天。”
“不可能!”之湄的眼神微有亮色,斩钉截铁道:“本殿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婕妤,他怎么舍得赐死我!”
“那自然是有原因了,”奕衡澹澹地瞧了之湄一眼,似笑非笑,“您和大哥的私情只当父皇不知道么?他不过隐忍不发罢了。如今大哥造反已被伏诛,您岂有独善其身的机会?”
“造反?”之湄拼命地用舌尖抵住牙齿的颤抖,挣扎着道:“不会的,玉郎不会这么莽撞,他不会的!”
奕衡的声音骤然变得阴毒而蛊惑:“母妃以为您对大哥足够了解么?他做什么难道事事都会跟您商量?儿臣实话告诉您,他需要的不过是一枚在父皇面前为他进言的棋子,否则他的东宫里佳丽三千,又为何会看上母妃呢?”
“不可能!不可能!你信口雌黄!”奕衡的话如一壶将化未化的千年寒冰,劈头盖脸地朝之湄灌去,那透骨的寒意迅疾从她的脑海蔓延到四肢骨骸之中,冻得她失去意识。她本能地喊:“陛下!陛下!我要见陛下——”
奕衡迅速挡在之湄身前,面色阴沉不定,眼中闪过决然的幽光,冷冷道:“母妃以为父皇还会见一个秽乱后宫,干涉朝政的奸妃么?他与大哥的决裂是你一手教唆的,要你死都来不及,还会见你?”
“你给本殿退下!”之湄大声喝道,“本殿要见陛下问个清楚!否则本殿绝不就死!”
奕衡依旧死死挡在之湄身前,毫不留情道:“那这就由不得母妃您了。”他勐地将手中长剑用力抽出,明晃晃的剑刃反射着亭外雪白天光,似冬日雪后的寒影。之湄明净的双眼被刀光一晃,吓得本能地朝后退去。她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奕衡的面色一沉,音调如抹了霜般冰冷:“儿臣送母妃和你的玉郎团聚,有什么问题尽管下去问他吧!”
“唰——”奕衡的剑法如出一辙,蛇一般飞速地卷向之湄的喉咙。她的眉心剧烈一颤,像被西风惊动的火苗,是将熄之前的惊跳。殷红的伤花霎时从她的脖颈一串一串怒放而下,直到她的锁骨,抹胸。她顺势倒了下去,堇色裙裾散如枝头轻薄如雾的合欢,长发搭在瘦弱的肩上垂顺成柔美的弧度,美到不可方物。
“三殿下。”
奕衡回过神来,插剑入鞘,只见一名穿着不凡的宫女绕过不远处的假山走进了凉亭。
“三殿下万福金安。”女子行礼如仪,毫无破绽。
奕衡的神色已似无澜古井,温沉沉道:“琳琅姑姑请起。一切如母妃所料,丝毫不差。”
琳琅含了几分矜持的笑意道:“三殿下与咱们娘娘母子一心,怎会差呢?娘娘遣奴婢转告殿下,金鸾殿一切准备就绪,还请殿下入席,大戏就要上演了。”
“好!”奕衡柔和了神色,眼风从史之湄身上一扫而过,“咱们就看看死人是如何说话的。”
琳琅屈膝道:“奴婢恭送殿下,这儿有奴婢安排,还请殿下放心。”
奕衡大步向前走去,朗声道:“自然放心。”
【1】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出自《诗经·秦风·蒹葭》,全诗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