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白净的手，翻过帛书后，轻轻把它卷起。然后，他站了起来，微笑道：“左司。”
左司凛然应道：“在。”
“看来，那孩儿果真是本侯大子？天佑我晋呀！”重耳不无欢喜地说到此处，突然他又想，此次觅得姬秋回来，如若还不能叫她回心转意，一旦有机会让她离了去，只怕穷其一生，自己都休想再见得到她了。
想到这里，一阵恐慌如潮水一样涌向重耳的胸口！
他烦乱之下，不由自主地在殿中反复踱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喃喃说道：“这妇人甚是警觉，又甚是无情，得从长计议。”
他自言自语到这里，突然意识到左司尚在，逐朝他摆摆手道，“你先退下，姬秋之事容我再想想罢。”
随着左司退出，重耳双眼阴了阴，低低地说道：“生了孤的大子，居然还想瞒着我？姬氏阿秋，真真是个无情之人啊！”
大殿中，“咚咚咚”的敲击声悠然响起，一声一声，却紧扣着人的心跳。
就在这时，一个寺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君侯，秦姬求见。”
重耳眼睛一瞟，看到了站在台阶下那个面目清秀，正朝着自己兴奋地望来的妇人。
他皱起了眉头，向身侧之人问道：“这妇人恁地眼生？”
站在他身侧的，也是一个寺人。因为这寺人博记强识，重耳登基之时，便将他提拔重用，视为心腹。
那寺人闻言，上前半步，低声说道：“君侯忘了？此乃王后陪嫁之媵。”
重耳闻言点了点头，他伸手揉搓着额心，挥了挥手，喝道：“不见。”
“诺。”
“谨记！后苑诸妇，无召不得入土台！”
“诺。”
那寺人恭敬地接下命令后，走下台阶，来到秦姬身前。
秦姬正抬着头，清秀的脸上，又是犹豫，又是渴望地望着那寺人。刚才重耳的命令，她已听了个一清二楚。可她不甘心啊，她一点也不甘心。
在秦姬紧张期待地盯视中，那寺人朝殿中的重耳看了一眼，朝着她双手一叉，朗声道：“秦姬，君侯说不见！他还说，后苑妇人，无召不得入土台。”
秦姬瞪大眼，她上前一步，正要争辩两句时，那寺人朝她挤了挤眼。
这眼色，秦姬却是明白的，寺人在告诉她：君侯现在情绪不对，不是强见之时。
当下，秦姬咬了咬牙，她朝着殿中盈盈一福，缓缓向后退去。饶是她退出了老远，还在向殿中的重耳看来。
大殿中，重耳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当殿门“吱呀”一声关上时，重耳向榻后一倚，闭上双眼，低声说道：“夜，我想去陌阡一趟。”
一个人影从角落中渗出，他声音涩滞粗嘎地说道：“一切由君侯自主。”
重耳闻言，低叹一声。
这时，那黑影忍不住说道：“君侯，自姬氏阿秋走后，你便再也没有碰妇人了！”
他说到这里，嘎嘎一笑，声音颇为刺耳，“莫非，这床第之事，君侯除了姬氏阿秋，他妇已是不行了？”
那话音一落，重耳嗖地睁开眼来，他狠狠地瞪着那黑影，俊脸有点红，“你知道个鬼！我阅过妇人百数，那滋味说到底，也不过是‘索之无味，望之生倦’八个字！滚！”
“诺！”
这下倒是干净利落。
重耳重重倒在床榻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除了姬氏阿秋，他妇当真是不行了。是了，前去陌阡之前，我还得先作安排，其时定然要顺了她的心意才行。
重耳又想，说到底，当年自己不能许她独霸后苑，皆因国之根基未稳，担心士族大夫因此生有异心。三年来，自己于国事上，一日不曾松懈，终得今日局面。如今，若想要顺了姬秋的心愿，首要大事，便得逼着群臣们同意才行。
是以，此次迎回她，除了要逼着她成为自己的妇人，逼着群臣顺着她的心意，还得逼着秦王与矩子鬼面放手。如此，方可安自己之心！
临入睡前，重耳勾唇一笑，“姬氏阿秋，本侯再也不能容你任性而为了！
晋王后宫中。
王后的前面，坐着一个高冠博带，须发花白的大臣。这个大臣，是一直跟随重耳流浪他国，一直不离不弃的狐偃。也就是说，他现下是重耳最为信任的臣子之一。
晋王后双手置于膝前，眼中含着泪。恭敬地说道：“偃公可知，自我等下嫁给君侯，君侯从来不曾召妇侍寝！”
狐偃一惊，抬起头来。
晋王后以袖掩脸，低低泣道：“我等嫁给君侯三载有余了，都不曾有孕，实心中不安啊。”她说到这里，又强调道：“君侯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如此年岁，都不曾有子嗣涎下，愧对宗室鬼神呀！”
狐偃低下头，皱起了眉头。
他也知道，晋王后这话，说的俱是实情。也是，秦国诸女嫁给君侯这许久，不曾有一人得孕，难怪她们慌了。
晋王后见狐偃沉呤，继续哽咽道：“上一次，诸臣请君侯另娶他国之妇，君侯不许。诸臣以为君侯厌烦妇人吵杂，我等妇人才知道，君侯是在挂念那个走了的姬氏阿秋呀！他除了那姬秋，天下妇人再不放入眼中。”
晋王后说到这里，悄悄地朝狐偃瞟了一眼。见他眉头皱得很紧，心中不由闪过一抹得意：现在，我阿兄若能引得那妇人出来，我母后必定会将她除之。其时，晋国大臣都趋势于我，时日一久，君侯的心，也必定会向着我了。
正当晋王后胡思乱想之际，狐偃站了起来，他把手拢在袖中，缓缓说道：“臣告退了。”
晋王后盈盈一福，道：“公慢走。”
她目送着狐偃离去的背影，朝着一个寺人挥了挥手，低低说道：“悄悄跟上去，看他是不是去了土台。”
“诺。”
晋王后所料不差，狐偃果然是往土台上走去。
现在是盛夏。可土台上凉风习习，吹得人浑身舒坦。狐偃径直来到土台九层，朗声道：“臣狐偃，见过君侯。”
“进来。”
“诺。”
大殿中，重耳正跪坐在塌几前，不停的在帛书上写着什么。
狐偃静静地打量着他。
似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不过几年间，重耳似乎憔悴了许多。他的眉头总是深锁着，往岁那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是了，那些宫婢们说了，君侯每天都忙到夜深，非要疲惫不堪才去入睡。
君侯为了这晋国江山，实是用尽全力啊。他跟他的君父与兄长完全不同，想前晋王在位时，几乎是夜夜笙歌，哪曾有过一日如此辛苦？
重耳忙了一阵后，头一抬，发现了站在殿中，对着他怔怔出神的狐偃，当下，他眉头一皱，问道：“何也？”
狐偃清醒过来。他连忙上前几步，朝着重耳行了一礼后，在他对面的塌几上坐下。
狐偃端过宫婢奉上的酒水，饮了一口后，说道：“臣方与王后见过面。”
重耳看向狐偃，“她们又有何事？”语气中，尽是不耐烦。
狐偃长叹一声，道：“无他，子嗣耳。”
重耳闻言，嘴角一挑，冷笑道：“那些妇人？面目可憎，孤望之生厌，不想近。”
狐偃讶然，“可君侯又不想另娶他妇？”
“世间妇人个个如此，再娶了来，更不得安。”重耳语气中，已然有了不耐。
狐偃盯着重耳，突然哈哈大笑。
他嘲弄地看着重耳，道：“君侯十八岁时，便风流之名惊动天下，世间妇人，人人慕而艳之，渴而近之。君侯左拥右抱，怎地不曾厌烦过？”
重耳笑了笑，他垂下双眸，低声说道：“往事已矣。”
狐偃又是一声长叹，他望着重耳。诚恳地说道：“君侯瘦了。”
狐偃的眼神中有着心痛，“听闻君侯每每忙到深夜，如此劳碌，身边岂能无解语妇人？”
他说到这里，退后一步，向重耳跪倒，朗声道：“臣请君侯，迎回姬氏阿秋。”
顿了顿，狐偃说道：“往日姬氏阿秋在时，君侯内忧外困，却常常放声大笑。臣以为，尽管当年姬氏阿秋负气出走，然，时过经年，想必她亦不再执着于当年之事。且这妇人才智过人，又与君侯契合，君侯此时寻她回来，以夫人之位许她，令她伴于左右，此妇必然从之。”
狐偃的声音，无比的诚恳。
“迎回她？”
重耳喃喃应道，声音中似充满了苦涩。
他望着跪在地上，一脸关切地，心痛地望着自己的狐偃，心中喜道：未想到我正烦恼要如何说服众臣，你倒是主动前来劝说我来了。如此甚好！当年不允我近她的，是你狐偃，今日前来劝我迎她的，还是你狐偃。狐偃呀狐偃，看在你对我如此忠心的份上，此次若能迎回姬秋，过去之事，我当不再记恨！
尽管重耳心中早已有了主意，然，他不想太快答应狐偃，以免让他生疑。
是以，他闭上双眼，伸手揉搓着额心，久久没有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