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而下,冲刷着整座山脉,蜿蜒的水流顺着山势低洼之处哗啦流去。天色阴沉昏暗,整座庐潭山陷入骤雨中的宁静。
除了雨水,万径人踪灭。古木森森,在通往庙宇的石阶上,一撑着油纸伞的男子望着石阶两旁如溪如柱的流水,不禁感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从云端坠入大地,这般滋味,想必这雨水感触最深吧。
豆大的雨滴敲打着泼墨的油纸伞,奏成一曲铿锵有力的曲调。男子收起自己的惆怅哀思,深深呼吸了下林中的空气。这里远离闹世,空气本就清新,再加上现在一场秋雨,更是将空气中的灰尘洗刷殆尽,男子深吸几口气后,顿觉心旷神怡,迈步也更轻快。
今日他本要顺着桐汀江顺流而下直去沧流任职,奈何忽然狂风大作,起了大雨,江水暴涨,飞马奔腾,气势如虹。见这般架势,船家说什么也要在这里停下,等雨停了再走。
他本来心情抑郁,不想做任何停留,但老天要留他在此,他也便只能暂留一宿。想着既然已经留下,呆在客栈亦无事,听说庐潭山上有一座庙,他便撑了伞,跟下人说了一句便走了过来。
雨中漫步自是别有一番情趣,若不是心情郁结,这会自己看到的景象估计会是另外一种景象吧。男子慭慭然想。
再往上走几步,庙宇的飞檐一角已经能通过古木的间隙看到,目标近在眼前,男子不由加快了脚步,提脚欲上前,乍然瞥见路边林木中有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雨中,他忍不住收了脚,望着那瘦弱的身躯。
从侧面身形看,那人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清瘦的侧脸线条柔和,即使隔得远,也能看出对方是个美少年。他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雨水滴落在那硕大的披风上,泛着丝丝白光,他的整个人就拢在一层淡淡的白芒之中,仿佛一不留心,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情不自禁朝着少年走过去,少年半仰着头,望着空中一朵乌云在深思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这么望着。
说不出缘由,男子将油纸伞移至少年头顶,替少年遮住雨。少年察觉到他的到来,偏头看向他。
触及少年的视线,男子心不由一惊,正面看这个少年,比他想象中还要美,一个男子生得如此美丽,不得不说,也是一种祸害。
细看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生得极美,不同于一般男子眼睛狭长,少年的眼睛大,睫毛又长又密,罩着黑曜石般的眼睛迷离深邃而又神秘,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纱,让人忍不住想要掀开一窥真相。
少年对眼前之人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惊讶,他启唇,清脆的声音从雨中传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若不与周郎便,周郎当如何?”
男子惊诧,不知少年何来这么一问,低头看见少年身旁被雨水淋得一地狼藉的物品,恍然明白。
这一地野炊的物品早已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想来少年原是要在此户外用餐,却不料被这骤雨打断,地利,人和,却偏偏天时不济,岂不就是‘东风不来’。
如今大雨已至,东西已毁,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尽人事,听天命罢。”男子感叹一声。
少年敛了眼,略略讥诮道:“若真如兄台所言,这结局恐怕当真是铜雀春深锁二乔了。”
听了少年的话,男子皱眉,他好心宽慰这少年,却不料这少年不领情反而反驳他,男子不免有些恼意,语调便不如刚才低沉,声调也拔高了些,道:“小兄弟这是何意?如今这雨已下,地上的东西也已淋坏,小兄弟你不接受现实,还能指望老天不但停止下雨还把你的东西还原么?”
“兄台为何只劝在下接受现实,而不劝在下等天晴再来?难道在兄台的认知中,除了接受现实,别无他法吗?”
“我!……”
别看这个少年看起来柔柔弱弱,说起话来不急不缓,既不冒进,也不软弱。男子没料到少年会如此反驳,一时竟哑然以对。
他确实没多想,既然淋坏了,那就是淋坏了,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可是……
男子不禁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年,眼前的少年身体看起来还是柔弱,只是脸上的神情却透露这一骨子坚毅的意味,少年柔弱的身躯与散发出来的坚毅气质矛盾却共存着,男子越看,却越觉得这种矛盾融合在一起,反而与众不同,光彩照人。
少年视线飘向了绵密的雨幕,声音悠远深长:“一次失败不代表着永远失败……”
这话似在说给男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一次失败不代表永远失败……吗……”男子沉吟,忍不住细细咀嚼这句简单的话语。那他现在失败了,是不是……还有翻身的机会呢?
双方都默然,各自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半晌,少年突然开口问:“人往高处走,可高处不胜寒,水往低处流,却可纳百川,何解?”
男子一怔,心脏仿佛被撞了一下,他忍不住再次打量眼前比自己矮了几公分的少年,只见少年眼眸深邃,一身清凉风姿,直直看着他,不冷不淡,不骄不躁,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眼前少年不明身份,不明目的,可听见少年这一番言语,男子心中莫名有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动。
理想的伟大与现实的不堪;对功名的追求与对庸俗的鄙夷,这些彼此对立又同时存在着。可就算高处冰寒,却阻止不了他对高处的渴望。
男子双眼一亮,精神抖擞,兴奋道:“世人皆以人往高处走来鼓励世人寻求上进,众人皆知高处不胜寒,可又有几人会在意?站得高方能看得远,这点寒冷又算得了什么。而水不过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失去自我,成为芸芸众生毫无自我意识的一部分,若是如此,人生还有何意义?小兄弟,依我来看,众口相传的都只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后边的不胜寒与纳百川被世人省略,那必定是有他的道理,小兄弟,你觉得呢?”
少年莞尔一笑,朝男子一揖,道:“多谢兄台赐教,在下先告辞了。”
看见少年的笑颜,男子呆了呆,眼看少年错身离开,忍不住脱口喊出声:“等等……”
少年驻足,回过头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男子有些局促,自知自己有些冒失,急忙撑着伞跨步跟上,道:“小兄弟你我在此山林中相遇,又有刚才这一番交谈,也算得上有缘,在下姓杜,单名一个煦字,不知小兄弟可否告知姓名?”
少年微微错愕,拱手作揖唤了一声杜兄,道:“在下姓林,单名一个琅字,杜兄唤我林琅即可”说着,林琅停顿了一下,有些为难道:“我与杜兄年纪不相上下,小兄弟这个称呼实在是……”
杜煦本在细细品味林琅这个名字,听闻林琅说两人年纪相仿,不由惊讶反问:“林琅你……”
“说来惭愧,林琅确已过了志学之年,如今二八有余。”
杜煦惊叹,眼前林琅看起来确实方十四五的模样,却不料已经十六,比自己不过小上那么一岁。
两人这一寒暄,又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会不淋雨,林琅反而浑身发起冷来。一阵冷风吹来,瘦削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杜煦察觉,急忙护着林琅回了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