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敢相烦。……"哦,这好像是与我写的信,起笔多么潇洒!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懂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锥。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噫,此中大有和我交游之意,尤其是后两句。
“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勿忽!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自。力唉!哪里要我写字,简直她借王右丞暗通款索,倒也聪明得很!可惜是中虽有深趣,我却不是天机清妙之人。最可恨的是明姐,居然代她驮起黄蘖来!难道袁李艾紫就可以打动我吗?哼,不要牵扯人家的女儿。
他俯首默思,时而呢喃自语,时而指手画脚,终于决定去见张娜拉,和她说明自己的心迹。“明,李古化放了假,怎么还不搬来住?你得罪了他吗?”
“谁得罪了他?我介绍袁小姐和他交朋友,大概他怄了气。我昨天已经写信去请他了。”这是颜张娜拉和她母亲的对话,其时一家三口正在吃早饭。
“你赶马(干吗谐音)要介绍袁小姐给他呢?”颜太太打起四不像的京腔。
“赶马不如赶驴子,你的京话跟我少说些。”张娜拉尚未答话,惯会刻薄人的颜老爷先噗哧一声笑了。
颜太太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又连接追问女儿。招得张娜拉大不耐烦,勉强答道:
“我自有理由,姆妈何必多管闲事!”颜太太不再多口了,张娜拉却在脑内仔细盘算她的理由。
珏弟温文尔雅,我又何尝不爱他。况且他正在热烈地追求我。他命比我还苦,早年就死了母亲。我俩正是一对可怜虫!我假若愿意出嫁的话,当然他是如意郎君,不嫁他还嫁谁呢?不过我的父母,都年老了,单生我一个女儿。姆妈常常唉声叹气,自伤命薄,说女儿终是人家的人,两老死话,坟墓都无人扫祭。爹近年来更事事不如意,处处发牢骚,一般亲朋口中,也故意猫哭老鼠似的,怜悯颜家无子息,老夫妻受苦。其实女儿当真就不如男子吗?那要我这女儿何用?
又何必让我有些微的知识呢?世上男子不奉养双亲者到处皆是。我无论如何要抱定终身不嫁的宗旨,也许毕业后还可以混个教员,奉养父母,代天下女子伸一伸怨气,使一般重男轻女的认识!但珏弟对我情真意挚,我不能不安慰他的心。李艾紫经我哄骗,渐渐有些动情;而他却大发小孩脾气。半个月不照面。
不定又怎样自暴自弃。如果他和蔚蓝交朋友,岂不是一双两好?为何单要向我纠缠?他越纠缠,我越烦恼。我决不能为他牺牲了我的意志!等他来了。我简直不理他。
张娜拉一面吃饭,一面出神,饭和菜到口即吞,辨不出有何滋味,刚刚胡乱吃完,门外有人叫门,显然是李古化的声音。她神经顿觉紧张,立刻离开堂屋,走入对面客房里。
女仆打开门,李古化走进来。颜太太抢到堂屋门口,笑容可掬地说:
“钰,你跟谁怄了气?半个月不来。是明姐吗?我叫她赔礼。明,快出来,珏弟来了。李古化入室,向姑父母问过好,随即声明一连十儿天伤风带咳嗽,不能前来请安,并没有怄气,而且也不敢。颜太太昕毕又直嚷:“我早想到。这两天好了吧?还是你是个好孩子。”这一切言语动作,张娜拉在对面客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她,虽不愿出来见李古化,可很希望李古化立刻就到客房里来会她。李古化也极乖觉,只和姑父母谈些不相干的话。约莫过了五分钟,才高声映道:
“明姐,客房里不冷吗?你怎么不出来?”
“珏,是你来了,稀客,稀客!这屋里有煤炉,不冷,我在这看书,你进来谈谈也好。”张娜拉也在屋里高声答话,故意带着似乎讥讽的口吻。
李古化明白女孩儿们口头向不让步,实际上的早已预备好了,在客房里可以畅谈衰曲的。于是连声答应而走入客房。
他和她终于四目相触了,脸上都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倒仿佛十分轻松,二人随即避开视线,分坐在小白炉两旁。明泽略为离开些,俯首不做一声。李古化望着熊熊的火焰,两手,在火上捧些热气,合起掌来搓擦,一面放低声音搭讪着说:
“明姐,你莫怪!我并非对你生气,你不答复我是另一问题。但不应当拿密斯衰做替身。”
“我屡次写信对你讲,”张娜拉抬起头来,“我没有兄弟,就当你如同嫡亲同胞,所以待你决无一点虚伪。我是个抱独身主义的,你难道不知道?还是故意呢?”“明姐看我如亲兄弟,我又何尝不看你是亲姐姐?……可是事实上……你所谓独身,不过一时之愤激,我以为人生完全是情感维系着。无论夫妻朋友,父母子女以及亲族乡邻,社会国家,若没有感情,便失了人生的意义。所以男女相辫,是人生自然的趋势。女子尤其富于感情,超过男子。但无论新旧女性,总以充分地表现感情为羞耻。……”“你觉得我独身是假的吗?我可以赌咒。”李古化话还未完,明汗忽然插入一句,面部也露出坚强的神气。
你莫着急,让我讲完。旧女子当然谈不到,新女子除了一般浪漫派特其姿色想反其道而行之,借以狎弄男性外,多数志趣。高尚的,就第一,眼光过高,瞧不起男子;第二,鉴子家庭生活之痛苦,以为增高女权非独立生活不可;第三,尽量压抑感情之冲动,于是你唱我和,高揭独身主义以见清高。
其实这部是偏激的思想,也可以说是没有相当对象以前的一种手段。一旦青春消失,年华老大,不独生理上有了变化,就是心理上也有许多迟暮之感。明姐另具苦衷,当然见解不同。
不过我能否见爱于你,姑置不谈;而你要独身,恐怕不是姑父母所希望;为你自己的终身问题,也要再三考虑。至于我,本是个苦孩子,七岁上就失去母爱,七、八个兄弟姊妹,仅存孑然一身。自问对于明姐你,是志趣相投、纯洁清白的爱慕。你如接受,我自恰如所愿;你不见爱,也不能禁止我内心之倾向,更不能强迫我去爱别人。女子能独身,男子难道就不能独?你要独身,我也可以奉陪。
不信,我还有相当的证物。”李古化神经逐渐兴奋,声音也有些悲梗,他从袋内取出一张白纸,递在张娜拉的手内。张娜拉听他滔滔不绝的言词,看他诚恳真挚的态度,想驳他几句既无从驳起,又觉得他实在是可爱可怜,句句话都打入自己的心坎。一时意绪纷纭,无话可说,只好把他递过的纸片打开看:余与表姊张娜拉髫龄同游,长复倾慕。伊人守身如玉,欲以丫角终身,奉养高堂。余抑郁自伤,低回若失,青灯古寄,誓于共之,并赋二十八字已明心迹。
张娜拉看到原化孤鸿绕独枝。慕地一阵悲哀涌上心愿,眼泪几于夺眶而出,被她竭力咽件下去,勉强挣出几句话道。
你这又何苦呢!我是个薄命人,没有一点特长。你年华方富。淌途远人,万不可存消极的观念。看你清瘦许多真个闯处病来。我她对水他你了。按说你和李艾紫……明姐不要提她吧!文玉截住张娜拉的话头。“要知陈文钰并非见了女性就像苍蝇吮腥膻一样的无赖!两颗泪落到他的鼻凹里,他倒先哭起来。也忍不住了,她俩彼此呜咽了片刻。张娜拉渐渐有些儿化,本来她的心理是极矛盾的,假如李古化从此便舍弃她热恋李艾紫,她也许更要增加烦闷。现在李古化却死心塌地表示想做始终不贰的忠臣,她反而不知是喜是悲,一句藏在心头的话,不觉顺口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