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要杀就杀吧……是真的。"她一边抑制住自己疯狂的哭声,一边在胡志航身边低语,可随后,张娜拉又不由得忘乎所以,把胡志航按住她的那只手,连骨头也要折碎般死死咬紧。
“疼!……干什么?”
胡志航猛地把另一只手卡住张娜拉的细脖颈,紧按在自己的膝上,即便在如此的狂乱之中,张娜拉也意识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却感到快意。一想到着能歹苦于胡志航之手,倒觉得这是一桩说不出的称心如意的事。张娜拉的全身,自然而然,疲软乏力,颤抖着紧咬的牙齿一下松开。趁着这一刹那,胡志航挣脱被她咬住的那只手,随即用巴掌在张娜拉的脸霞上扑扑连接了五、六下。张娜拉又感到一阵快感。
这甚至可认为是由于神经末梢强烈反应产生的感觉,使全身都感到一种陶醉。她难想着开口说“多打几下也好",却已出下得声了。话虽如此,张娜拉的手仍象是本能地要护住自己的睑颊般挡开胡志航的手,胡志航又用上了两肘。使张娜拉除了那叭哒叭哒乱踢乱蹬下摆的两脚之外,全身动弹不得。酒后心脏男于兴奋的色地,呼吸急促得象雪珠般直喷到张娜拉脸上。
胡闹!……有话好好儿说,懂吗?……我抛弃你还是没抛弃你?细细想一想吧。……胡来……做出这付丢脸的腔调儿……去吧,洗过脸来。”
说毕,胡志航象抛撇般咕通一声把张娜拉往床上一摔。
约摸过了一小时,张娜拉恰如把方才发生的一场纷乱忘记得一千二净,变得又快活又天真起来了。两个人高高兴兴由寓所雇车去新桥。张娜拉坐在微暗的女子候车室里颜色剥落的摩洛哥皮长沙发上,等着胡志航去买票来。
在那儿,同座有四,五个贵妇人模样的女子,她们一下中途停住话头,像在对张娜拉本人窃窃私议起来。张娜拉不高傲,不卑谦,落落大方,笔直地正坐着,把手搁在长柄白琥珀的伞把上,总感到那贵妇人之中。有一个似曾相识。
那可能是上女校时崇拜过张娜拉、连她的举止也要仿效的人们之一吧。究竟在议论张娜拉的那些事儿呢?由这些妇人们的低声细语,以及由其他妇女对张娜拉那边若看若不看地偷觑的眼神上,并不难想象。
“你们这伙人看来吃惊,可在心中某处,怕又在羡慕着我里。你们这伙人,看来担心怕事,可你们那些高代价的华美服饰打扮,只是为无愧于你们的社会地位而制作的吗?还是为了使你们丈夫赏心悦目的原故呢?不仅此也。是否还把都在道上见到你们的男人们也都考虑在内呢?……怯卑贱的伪善者们啊!
张娜拉不由得感到比这些人们似乎高出一二层。她具有十足的自信,自己的打扮比这些人中任一个都高出一头。张娜拉象女王般坐着,旁若无人,象是根本不屑于作什么自我夸耀似的。
这时,一个妇女走了进来——徐海夫人。张娜拉似看非看地瞥见那影儿,可仍然不动声色。(除胡志航外,对任何人,即便在此场合,张娜拉是有过人的自制力的。)徐海夫人没想到在这儿会遇上张娜拉,虽向着张娜拉那边睃了一眼,却未曾留意。“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
她一面说,一面走向贵妇人那边去。在彼此的寒暄语将完未完的时候,大伙一起凑着徐海夫人细细低语起来。张娜拉在旁静候机会。象猛吃一惊似的,背向张娜拉的夫人,隔着肩膀,回头朝张娜拉这边瞧。早有准备的张娜拉,把一直面向前方的脸,安详地扭动一下,和徐海夫人的眼光,碰个正着。张娜拉的眼睛,憎恶般带着笑意。徐海夫人的眼睛,带笑般胄些憎恶。
别装模作样啦!”……张娜拉趁着徐海夫人的视线还没偏离之前,倏地站起,走向徐海夫人。没想到有此举动的张皇失措的夫人(显而易见,满座妇女,原认为张娜拉唯有满脸含羞低头不语的分儿,见到这,不觉对那无论是容貌或服饰都将压倒自己的张娜拉都仿佛感到了意外),不免有些失态,正想转向别处,却为时已晚了。张娜拉在夫人前轻施一礼。夫人不得已,装作应酬模样,打算采取强硬姿态。
“您是哪位?”
她居高临下般抢先开了口。
“我叫早月张娜拉。”张娜拉以对等的态度满不在乎地回答绘岛丸上,多承照拂,谢谢!噢,那个……《报正新报》也拜悉。(夫人随着张娜拉的言词在变脸变色,张娜拉象看稀罕事儿那样细细盯着她瞧。)有趣得很哪!那通信真难为你写得那么仔细。谅来忙活了好一阵子哩。……胡志航先生也碰巧同来这儿……这会儿正去买票……让我带他来吗?
徐海夫人眼看着脸色越来越发青,一时词穷,不知如何置答,只勉强着说:“真不料想在这样的地方和你会面交谈哩。有事儿请到舍间来谈吧。”说时,她象是唯恐胡志航在意般说:
“不,无论如何,我……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胡志航先生叫来。
说毕,她随即转身出了候车室。落在身后的徐海夫人,在这些贵妇人面前,将显出怎样的尴尬相,这一点,张娜拉如亲眼得见般一面想象,一面象淘气鬼那样心中窃笑。这时,恰好胡志航买好了票来。头等车厢里,只有两、三个其他乘客。
徐海夫人一伙人仿佛是来此送人还是迎客的,直到火车开动,连个影儿也投见。张娜拉急着把事儿的一情一节说给胡志航听。两个人尽情地开怀大笑起来。
“徐海老婆如今恐怕还在那边愁眉苦脸地担心着你会来。在旁人面前遭到这一番奚落,按理不至于会偷偷溜掉的吧。
我要是能露一露面,那不更有趣儿啦?”
今日碰上了想不到的人,准又会遇上别人吧。真想不到。熟人要来,会不可思议地连接来个一大串。”
“要碰上倒运事,就可能祸不单行哩!”
胡志航意味深长地如此说。他面色阴沉,就以这句玩笑话煞住话头。
恰如今晨的一场风波产生了反作用,张娜拉碰上徐海人后,心中只觉得兴致勃勃。若是在这儿没有那些外客,张娜拉恐怕就会象孩子般不让胡志航单露出那阴沉脸相的吧。她心想“为什么世间有这么多人,竟处处会遇上别人的干扰?”
连这点,在张娜拉心中,也成了笑料。好一会,张娜拉定睛注视对座上装模作样端坐着的老夫妻,只觉得那装模作样的腔调儿是一付故作姿态的尴尬相,她终于用手绢掖在嘴边耐不住噗哧地笑出声来。
涌近天心的一片自云,色彩和外形上也显出春色正浓,一所所别墅建筑物的四周,一望无际,这春色填满了古朴荒凉的镰仓的坑坑谷谷。在厚厚的微白色砂土的道路上,飘零的山茶花混杂着单瓣樱花,凋谢得落英遍地。
樱树梢头,徽红的嫩叶在日光下烨烨生辉,在地面投下浅影。连无名的杂树也显得绚丽多姿。田野里传来了催人欲眠的蛙声。兴许这天不是假日的缘故吧,意外地听不到人声喧嚣,只偶尔遇上些老香客棋样的人,女的在鬓发上,男的在衣领边,插上同样的花簪,手擎紫色小旗,这是由远处到此寻春周游的一群群乡间人,并无须借助于酒力,细声低语,由此路过。
胡志航在火车里,仿佛也心旷神怡起来,只觉得无牵无挂。两个人在火车站邻近某个精致的兼带旅馆的饭馆里进了午餐。在庭院前看得到称为日朝菩萨也称为通扑菩萨向胡志航开了腔。
“那是海哩!”
“你说得对。”
胡志航深知,张娜拉惯常没来由要把显而易见的事用少女那样的天真味说出口来,心想她这会儿又犯了病,从而在半边脸上露出枯涩的微笑。“我倒想再一次乘上船出海去呢。”“去干什么?”胡志航终于做出对长期的海上生活感到疏远的神色说道。
“只是想坐船出海而已。一想到在无边无际的狂风劲吹之中,一任那波涛汹涌,眼看着船就要倾覆,可随即又稳住了船身,依然破浪前进,这一些船上的事,心里就扑通直跳,想再次坐船。可长住在那儿,却不是个滋味儿唷!”说着,她仍然撑着阳伞,用伞尖吱吱地刺戳白沙土。
就在那天寒冷的夜晚,我在甲板上沉思,那时,你拎着灯,带着张海祥走上前来。这些事,不知怎的,我又回想起来了。那会儿,我听到了唯有在海上才能昕到的一种音乐。在陆地上想听也听不到的哩。嗬一嗬一嗬、嗬、嗬、嗬一那是什么?”“你说什么?”
胡志航神色惊讶,回顾张娜拉。
“那响声。”“哪种响声?”
海之声……象是在叫人……象是此呼彼应……一不是什么也没听见吗?
那时确是听到过的哩……在这浅海处,哪能听到?
“我长年在海上过活,从没听到过一次哩。”
“是吗?真怪啊!怕是听不懂音乐的人就听不到的唷……我确曾听到过。那一晚……那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凄厉之声……说起来,象是该团圆的没法子团圆……这些人成千上万齐集在海底里,每每发出垂死时的微弱声响,嗬一嗬一地叫嚷着,令人想起这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就成为那样高亢的模糊影响的恶声……在如今,又象在哪儿听到了这样的声响哩。”
“要不,是张世华的呼叫之声吧!”
说着,胡志航朗声大笑。张娜拉却意外地总也笑不出。她再次眺望大海。在超出视野的远处,大岛从山腰起被暮霭笼罩得一片朦胧,只在上方隐约描出个人字形,浮现在天际。
两个人不觉间已来到滑川渡口。过稻濑川时,胡志航象对待在横滨码头缠住张娜拉的年轻人那样,用右手把张娜拉的上身轻轻一抱,全不费力地跳越过那涓涓细流,可到了滑川边,却无能为力了。两个人一步步顺着上游方向去找寻那狭窄的河面,可河面却越来越宽阔。
“真糟糕,回头走吧!”
张娜拉郑重其事地说。到光明寺还不够一半路程时,木屐全部都没进了沙道里,搞得精疲力尽。
胡志航说:“哪儿象有桥!干脆到那边看看再说吧。”
他们:开始爬上沙道,朝沿着海岸线逐渐凸起的沙丘那边走去。张娜拉靠胡志航扶着,气喘吁吁,肌内僵硬地拖着疲倦的腿子。她精疲力尽,象是这时才分明感到自己的健康确实衰退了。同时,心脏也如碎裂般怦怦乱跳。
张娜拉辩解般说道。
“等一等,我象是踩到了弁庆蟹,走不了啦。
她好几次停下腿步。其实,在这一带,有无数背负红甲壳的小蟹,伸出威武的大钳,沙沙作晌,遍地横行。这一些,宛然是晚春的黄昏景色。
登上砂丘,来到通向木材场的道上。张娜拉一时间心血来潮,已不想对着那由海滨就能望见的乱桥方向去了。可是,胡志航一个劲儿朝着那边走,她只得别别扭扭握住胡志航的手,嘀嘀咕咕来到那不见人影的桥面上。
桥头边有家小茶馆,店主老大娘在微暗的芦摹围成的小间里,摸摸索索,在做些关闭店堂的事宜。
从桥上运羹,滑川的河水有些混浊,恬静的洗刷着还未透出新芽的两岸遗枯萎的芦根,悄悄然在流动。它一前流去,象被沙丘吸入一般消失在隆起的沙丘之后,再往前,有显示出闪亮,像融化一般注入了静静的海滩之中。
张娜拉忽然注意到在她眼下的枯萎中有些动静,一看,是一个头戴大型麦稽海水帽坐在桩子上手持钓竿的男子,他从帽子沿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几十子睃。张娜拉毫不在意地看一看那男子的脸,这是木部孤筇。
可能是因为隐藏在帽子下面的缘故吧,乍一看他的脸,竟想不起他的岁数来。无论从服饰或模样来看,他总象是充满着一种落魄的神情。木部的脸,象假面般毫无表情,钓竿头漫不经意地浸泡在水里,钓丝象女子的头发一样漂浮在水中,轻轻摆动。
张娜拉心中毕竟也吃了一惊,不由得想要转身。“嗬一嗬、嗬、嗬、嗬一”这种声响,刹那间,咝咝地从耳鼓里掠过,又咝咝地不知去向何方。她怯生生偷眼看一看胡志航,那胡志航却若无其事地仰望着入晚更见暖和的碧空,放眼远眺。
“咱靠回去吧。"张娜拉的语声有些发颤。胡志航不由得回顾一下张娜拉。
“是着凉啦?嘴唇有些发白哟。”
说着,他离开桥栏。两个人背向那男子跨过五、六步,只听得从桥下传来一声:
一“请稍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