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航这才发觉桥下有人,于是蹙起双眉,回头望去。那边响起有人哗哗地拨开芦苇登上小路来的足音,突然,木部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可在此时,张娜拉对于任何情况都已作好充分准备了。
木部过于拘泥地向胡志航脱帽致意,随即面向张娜拉说。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您会了面。真是久违了!”
由一年前对木部的印象出发,张娜拉正担心他将以何等激动的语调过来招呼自己,这时她对木部的意外的冷淡态度,既感到安堵,又感到不安。须知张娜拉本认为木部不是轻易会改变常态的男子。可是她想,在对方未曾透露出真实身分之前,还是尽可能把事实真相瞒住胡志航为好。这样,她只是嫣然一笑,说道:
“在这样的地力‘会了面……我也着实感到意外哩。……不过,真是难得相见……这会儿您就在这边安家吗?”
“说不上安家……好歹有个栖身处罢了,哈哈哈哈!》
木部一阵枯笑,把阔边帽子象书生般拉后一些。可一转眼,他又脱下帽子,冲着胡志航说:
“从那样的地方猛地蹦了出来,冒冒失失跟早月小姐搭话,您觉得有些古怪吧!可是,别看我是这么个没能耐的窝囊废,倒也受过早月家人种种照看的哩。又何须通名报姓,喏,一看就知道我是这么个家伙。打算上哪儿?”在那双小眼睛里,虽然迸发出过人的才气和倔犟性格,可因他那肮脏不堪的须髯和蓬松乱生的毛发,若不是张娜拉,想来就看不出那样的特征来。胡志航象不知从哪儿跑来这么块料似的,不用说,也没有报姓名,只微微动一动帽子,然后说:
“本想去光明寺一带转转,可是过不了河……过了这座桥,兴许能到吧?”
三个人回头看一看那座桥。笔直的土堤路一直延伸到白色的山脚下。木部说:“去倒是能去,可沿着滩边走,却别有情趣哩。一边走一边采些防风草之类,也能过河。让我来领路吧。”叶了恨不能早早离开木部,可又想要跟他细细谈些分手之后的事儿。前些时,在火车也曾邂逅,原认为那次是见最后一面了,打那之后,木部似乎已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男子。他那一身衣衫便令人想起他生活懒散潦倒,张娜拉竟没法抗拒那油然而生的亲人样的同情心。
胡志航向前他们四五步,张娜拉在后面与木部保持间隔并排走着,从乱爬的沙道上走下海滩去。
“你的事我大致由传闻和报上知道啦……人可是奇怪得很哪……我打那之后就变成个落伍者。搞什么都一无所成。我把妻子、孩子统统打发回老家,如今孑然一身,在此流浪。每天钓钓鱼……就那样放钓竿,看流水,不过也好,钓上儿尾就短不了我晚饭的下酒菜啦,哈哈哈哈!”
木部又发出一阵枯笑,可这阵笑声,好象刺痛了他的伤口,随即使他合上了嘴巴。于是,仅有两人的木屐踩进沙里的声响依然可闻。
“可是,在这儿也不全然孤独哩。前不久结识了一个男人,知道他把酒埋藏在沙丘的沙土里,闲着就跑来一醉,以此为乐。……那家伙的人生观特别古怪。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宿命论者。喝的是酒,吐的是宿命论哩。宛然如神仙中人。胡志航登登地直往前走,渐行渐远,最后竟听不到两人的语声了。张娜拉原期待由木部之口,准会听到些他惯常的伤感话,等着等着,却总也看不到有这样的迹象。木部不但能笑,看来还如感到四大皆空那样木然无情。
“说实在的,你眼下究竟在干些什么?”
张娜拉稍稍挨近木部问道。张娜拉挨近些,木部就退远些。他又枯笑起来。
“我能干啥?我对人们有什么好处?……暮春时节也已来到啦。”
木部牵强附会着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目光炯炯地看定张娜拉。可是随后他又缩回了眼光,极目远眺那海天相接之处,那儿也有渐行渐远的胡志航在内。
“我倒是想细细和你谈一谈……”
张娜拉悄然瞟着他说。可是木部却似乎毫不动心。
“是吗?……这也真滑稽哩。……我倒不时为你的幸福祈祷哩。真够滑稽的。哈哈哈哈(张娜拉趁着这句话,正打算插嘴说话,可是木部却悠悠然拦住她的话头)。那儿,那边露出的一块是大岛。看来如浮在天边鼓起的一朵云彩……这大岛乃是伊豆那边的一个孤岛。在我垂钓处,能看到它的正面。在那儿,随着日照会变成各种色彩。有时还能看到火山喷烟哩。”
话儿到此,忽然中断,两人继续沉默。木屐声响之外,水波声却已越来越近。张娜拉只觉得胸中憋闷难当。她总想和木部再次会面,细谈一回。
“木部君……看来你定会怨恨我的吧……可我有些话非得和你说一说不可。想务必和你再一次会面。过些天,我的住址是……”
“会面就会面吧,‘过些天’……说过些天,倒是好话一句哩……过些天……俗话说;‘女人有话,没啥好讲,不是拥抱,定是虚妄!’哈哈哈哈!”
“你这话,未免说得过分了哟!”
张娜拉象存心打趣又象十分认真地回敬他一句。
“过分?也许不过分吧?……总之是至理名言嘛。哈哈哈哈!
木部又是一阵枯笑。可他又象是被触到了痛处,一下止住了笑声。
胡志航走近水边,可仍然没法过河,他从远处回头望望这边,显出为难的样子,站住不动。
“噢,让我来送你们二位过河吧。
说着,木部拨开滩上的芦苇,暂时间不见了踪影。一会儿,他驾着扁舟,撑篙而来。此时,张娜拉发觉木部没带渔具。
“你的钓竿呢?”
“钓竿吗?……钓竿浮在水上哩。待会儿会漂到这儿来……不过也许漂不来哩!”
他这样回答着,意外熟练地驾起小船。胡志航原已超前好远,这时赶忙折回。然后,三个人立脚不稳地上了小船。胡志航竟不顾是当着木部的面,用手插进张娜拉胁下。抱持着她。木部不动声色,拿过船篙。撑了三、四篙子,轻轻巧的。
“晤,你说得对,居然也会有象乞丐模样的情人哟。”
“那亏得还是你哟!”
“所以该遭你讨厌了吧!”
突然之间,莫名的凄凉、悲哀和悔恨象暴风般一齐向张娜拉袭来。她想着这滋味怎么又来了,却是无可奈何。胡志航只得没头没脑地吐着舌头,把伏倒在沙地上折腾得象要气绝的张娜拉,照料起来。
这一晚回到旅馆,张娜拉总也不能安睡。她把前来侍候的使女一个个严词申斥。到末了,竟吓得使女们没人敢挨上前来。胡志航起始还勉强留下陪伴着她,到后来却终于任其自便,换个房间,独自安寝了。
春天的夜,一味平和静谧,越来越深沉。除掉远方传来的蛙鸣声,仅听到日朝菩萨丛林一带如泣如诉的鸟儿的夜啼。虽说这只是和张娜拉全无瓜葛的夜鸟,可在那啼声中,却象是潜在着伤人感情、不堪入耳的凄楚之音。嗬、嗬……嗬、嗬、嗬,想来是由同一枝头上发出的断续、单调的啼声。在人们睡稳之后,那不平之气看来已消失殆尽,仅留下不可言状的寂寥。
张娜拉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无一不使张娜拉和胡志航疏远起来。在今夜,张娜拉也分明知道胡志航指望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而由于自己的使气任性,一意孤行,其结果,必然使胡志航极度不快,大失所望。照这样日久天长,眼看着胡志航就将不顾一切另找新的满足****的对象啦。眼下,李艾紫便是那候补者之一,这一点,不是已经在胡志航眼中露出消息了吗?
张娜拉从头儿回想一下和胡志航的关系,不由得深悔自己在错误的道上越走越远。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为使胡志航就范,也唯有选择这条道,此外别无他途。胡志航的性格确实有缺点。实际上未必然。倒是一步步向胡志航求爱的自己的性格有些缺点哩。……她反复思忖着这些貌似右理的珲由,只慌得自己竟是个让人践踏也还不解气的可厌之人。
“为什么我抛弃了木部又非得去折磨张世华呢?为什么我在抛弃木部时又未能在心中向往的道路上勇往直前呢?可恶的是那胖妞大婶,硬把我和张世华撮合到一起……这幽恨正不知何日能消?……说起来,我姑息迁就,上了她的当,怎么说,我也是个窝窝囊囊的女子哟!总想着唯有胡志航我决不想叫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