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座位背后有一位男生和一位女生对面坐着,叫了两客牛肉烩饭,因为紧挨着窗口下,阳光正从玻璃板上反射他们的倒像在我头顶的气窗上。听男生不停地在回答女生的问话,我觉得好奇,转过头去假装找人地瞄他们一眼,见找剩的钱搁在烟灰缸旁,也不收起来,好像要当菜吃。窗外临淡水河与基隆河,稍过去是观音山下的一片平地,河上架着几道桥,女生娇滴滴地说:“最那边的是士林,这下头是天母,我家就靠近最远的那座桥,是百龄桥,嘿,你家是哪座桥?”口气好像指着那男生是一条鱼,活该要住在某座桥下,而她是惠子。风儿忽然把窗户砰地合上,我站起来关,看那男生指来指去说不清(他根本不是鱼,当然找不到桥了)。还是云儿风儿聪明,它们不说废话,只在那儿推来搡去地玩耍,纵无事也胜过他的“你家”“我家”地说个没完,我听听不耐烦了,索性偏着头望向窗外调色板似的天空,真是彻底的蓝,道地的云。突然想起一个朋友来,他也住在同云一般高的地方,长有大鹏鸟一般大的翅膀,我应该去看看他的,况在这么好的天气里,阳光晒得我睁不开眼睛,只觉好涩好刺好酸好静……
我走了走,走到一座堤防边,好多人正推着一艘木制的划船从大路那头走来,船里坐着一位据说叫“玛利亚”的女子,静静地由人推着前进,好像乡下的迎神赛会,敬香者推着妈祖娘娘的轿子沿街游行。我攀在堤防上看,队伍渐渐往水边去了,远远的有一辆卡车在接应船身,正涉水到对岸。水声哗啦哗啦响,那女子依旧端坐无讶异,众人将她搬上搬下,她都不在意,只静静地活似一尊大雕像。大伙儿忙成一淘,好像在行下水礼。我望得脖子酸,跳下身来,在斜坡上翻跟斗,摸摸草地,滑滑凉凉的,好像会长出好吃的东西来。我叫同伴快下来摸,他说没有东西啊。他真是没口福,明明是马来糕不是?可以吃的,他怎么说是一堆草呢?怪怪,我会是饿昏了连糕饼都不认得了?我先尝尝看。一阵风又将气窗合上了,我换另一边的腮,看云儿正在搬家。才到嘴的马来糕不见了,反而是的的确确的扎人的朝鲜草,更没有云片糕呢!
我一骨碌滑到下坡去,一直滑到外婆家的大门口,外婆坐在门槛上编葵扇,也没有招呼我。我又绕到井边来,见大表哥蹲着磨刀,脚旁放一壶水。我渴极了,拎起水壶对着嘴就灌,他也不吭气。我放回水壶,瞧见井边长有一棵深紫的玫瑰花,开得弯下去。我把眼睛一亮,想看个足,伸手摸去,却生出一枝鸡冠花,厚厚扁扁肥肥的,长着满满的籽儿,我掐不断它,顿时笑了起来。不记得从哪里读来的,说鸡冠花是美国国花,倒有几分像,但今年应该是结在花生米上的。韩国国花也是长在这样的七月里,叫“无穷花”,有点朱砂色,谢时花瓣是合在一起的,象征团结。我又笑起来,何必加上那么死板的意义呢?花就是花,花生米也是花,况且鸡冠花也不能杀来吃呀,花只是花。
右肘弯被枕得发麻,我再换另一肘枕,发觉指甲许久没剪了,黑黑长长尖尖的,一副落魄状。有一次和人对坐,两只手也不知怎么办,伸出来又马上缩回去,不注意又让它跑出来,自己看了都害臊,于是左右叠着放,小心地听话答话,两拇指还是耐不住,偏偏一只向我,一只翘向对方。记得我会用左手剪右手指甲时很神气,妹妹才七岁,不会剪右手的指甲,每天都央我帮她剪。我骗她说指甲剪下来可以卖钱,她便去找来一个火柴盒,把剪下的指甲小心地装进去,十指剪好了,她又伸出两脚来,还叫我好好地剪,不要剪坏了,等卖了钱,可以买棉花糖吃。哈,妹妹果真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