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平所爱无非狩猎和手谈两样,狩猎不是时时能有,手谈倒是隔几日有了闲暇就来上一局。
但手谈另有一桩麻烦——难得棋逢对手。她一开始总缠着昀真下,半夜里在榻上支起棋枰,软磨硬泡把他生生从锦被里拽起来,偏偏求胜心还极重,不下到自己赢棋绝不肯安寝。
昀真是个城府简单又心性淡薄的,虽然精于棋道,可没两年就被她看穿了心思和套路,再也下不赢她了。输了棋她难受,永不输棋她更难受,于是就暗地里四处打听精通手谈的官员,把他们隔三差五就叫到弘云阁来陪她下棋解闷。
她十多岁的时候棋力还没有那般厉害,而且每次对弈前都威胁人家绝对不能放水。但一旦输了棋,明面上笑盈盈地不说话,回到寝宫里却好一顿恼火,对昀真大发脾气:“朕让他们尽力下,这群不识相的竟然还真敢赢朕的棋!”
昀真拿她一点主意都没有,只得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通人性的白色拂林犬,起名“雪衣娘”,每回下棋时都抱着它坐在她身侧,一看情形不妙,就对雪衣娘比划一个手势,那机灵的畜生便乱叫着跳上棋盘,把一局棋搅得乱七八糟。
大臣里头有眼力的,自然心中一清二楚,借口没本事复原棋局,起身告退;有些没眼力的,张口就是卖弄本领要复原棋局,这时雪衣娘就会七蹿八跳,把棋盅也掀翻在地。黒玉白玉的棋子骨碌碌滚了一屋子,看他拿什么复原棋局!
那些大臣黑着脸一迈出门,她就抱着雪衣娘倒在昀真怀里哈哈大笑。
而昀真只是宠溺地望着她,任由她这个堂堂一国之君像个孩子般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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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咏一行也搬来了坐席与他们拼在一处。两方都是勋贵子弟,没一会儿就攀起亲戚混了半生不熟。武祺光又是个会来事儿的,拉着人家喝酒吟诗,称兄道弟,没多久就已是一派和乐融融,全然看不出最开始的剑拔弩张来。
昭阳没心思和那群爱嚼舌根的贵女谈首饰聊郎君,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只偶尔和武沁乐说上几句话。
武祺光应酬过后,走过来对她笑道:“今天看了你与崔九郎的对局,才知道你平日里对我竟也是藏着掖着没使全力。崔竞棋力尚在我之上,可看他好像一辈子都赢不了你呢!”
昭阳听到那句“看他好像一辈子都赢不了你”,心里更添几分说不出的滋味,抿了一口酒,淡淡道:“他只是遇错了人罢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竟一点都没有改变,相貌如是,性格如是,棋风如是……上天既让他们上一世的姻缘惨淡收场,又何必让他再遇上她这个薄幸之人?
尽兴玩闹了一整天,红日渐渐沉了下去。
昭阳起身离席,想到湖边走一走。但没走出多远,她就发现身后有人悄悄尾随着自己。她故意把人引到岸堤边的柳树下,猛然一回头——
身着革色胡服的薛咏手足无措地望着她,许久才讷讷地开口道:“昭阳,我……我……”
昭阳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手腕蓦地被人扣住,她蹙着眉头,一脸厌恶地甩开薛咏的手:“你究竟想干什么?”
薛咏一脸诚恳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昭阳你还在生我的气……你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向你道歉的。”
昭阳冷冷道:“道歉就不必了,难道陈留王没告诉你,我大病一场,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我不信!我不相信!昭阳,我们曾经海誓山盟,说好要永远在一起,你怎么可能都忘了呢?”薛咏急切地去抓她的手,“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你尽管打我骂我,就是别装作不认识我好吗?”
昭阳侧身避开他,退后一步,拿绣帕细细擦了擦手,才淡淡道:“本来是看在往昔昭阳对你的情分上不想多言的,既然你非要听我的真心话,那索性摊开了讲也无妨。”
薛咏一怔:“什么意思?”
昭阳冷淡道:“我是昭阳公主,陛下最宠爱的女儿,食封三百五十户,位列历代公主首位。我的父亲是高宗皇帝,母亲是当今圣上,长兄是孝宗皇帝。你薛咏,区区一个大理寺正之子,祖上连个封爵都没有。若不是原先昭阳一时懵了心倾心于你,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能尚公主?”
薛咏脸色瞬间变得刷白,颤声道:“昭阳,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我说得不对吗?”昭阳冷笑道,“你不过是仗着昭阳喜欢你,才把自己当成个人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昭阳对你无心,你就什么都不是!你但凡稍稍聪明一点,就该多想些甜言蜜语,跪在她脚下说给她听;可偏偏你又是个愚不可及的,做奴才尚且来不及,还要惹是生非,丢了到手的富贵,怪得了谁?”
薛咏的脸由白转黑,由黑转绿,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昭阳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你若真对昭阳有一丝愧疚之情,见到我的车马就该避退三丈,可你非但没有离开还故意接近于我,可想确是没脸没皮到了极点!你可敢摸着良心说你真心爱过昭阳,而不是她的身份地位?”
“我……我……”薛咏一张口就想承认,但对上昭阳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带着深深嘲讽的眼睛,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昭阳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趁我还没有真正发火,你最好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昭阳……”薛咏还试图想挽回她的心意
她挑了挑眉毛:“不滚?今日你要是不从我面前滚出去,就等着明日重新爬进诏狱里吧!”
“好好好。”薛咏似乎明白了她先前那番话确实不是戏言,一想到黑暗阴湿的诏狱,眼底不由升起丝丝恐惧,“我知道你正在气头上,听不进我的解释。今日我就先行回去了。”
昭阳眼看着他仓惶离去的背影,心底不由嗤笑。
残阳如血,倒映在悠晃晃的粼粼湖水中,几颗明亮的星辰点缀在镶了明金色绣边的云霞间。水天相接,远处的佛寺亭台仿佛道道剪影。
不知从哪传来阵阵晚钟,悠扬清远。
她回身望向被晚霞映得红光瑟瑟的湖面,背着手轻声道:“出来吧,该听的都听完了,在树后躲了这么久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