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的垂柳被晕染成浅浅的金色,从树后走出一人,修长秀丽,清风霁月。粲然的霞光穿过枝叶间的罅隙,斑驳地跳跃在他的眉宇发梢,他透彻的眼眸像一尊琉璃杯,盛满了清澈的琥珀酒。
昭阳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愿意同我一起走走吗?”
崔竞没有作答,却静静地跟在了她身后。
“觉得我恶毒?”
崔竞沉默良久,轻声道:“不,是他应得的。”
他本无意偷听她与薛咏的谈话,只是恰好在树后,不便走出来惹得三人尴尬,私心里却也知道薛咏的所作所为未免过于小人行径。
昭阳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道:“其实他做得也没有错,功名富贵,就算明知是过眼云烟,还是人人都想抓住不是么?”
崔竞皱着眉头,说了四个字:“取之有道。”
她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这般回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沿着湖堤又走了一会儿,凉风轻拂,苇丛摇曳。崔竞顿住了脚步,似犹豫了很久,方才缓缓道:“竞与公主……从前认识吗?”
等人高的苇草在风中倾倒,金青色的苇花顾盼婀娜,野趣横生。昭阳一时兴起,向着湖边的浅滩走去,一面道:“我识得兰台郎这个名号,你也识得昭阳公主这个名号,我们可算认识?”
话音刚落,却被拉住了手。
掌心里传来灼热的温度,他修长的手指紧握住了她的,那么自然,自然得好似他们原本就该如此,只是分离了太久。崔竞白净的脸上烧起了一丛火,红晕沿着脖颈攀到耳根,尴尬地别开脸,不敢直视昭阳的眼睛。
他松开手,低声说:“小心湿了鞋履。”
昭阳轻笑一声。
崔竞垂下头,耳朵红得像能滴出血来:“是我孟浪了,请公主恕罪。”
她一步步靠近他,那双含笑的凤眸里闪出点点细碎的霞光。
他进退不得,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直至吐息几可相闻,终于忍不住抬起眼,唤了一声:“昭阳公主。”
“令月。”昭阳薄唇一勾,“我的名字。”
崔竞怔愣。
昭阳掀开裙摆,抬起足尖,因笑道:“已然湿了。”
*
崔竞活了二十二个春秋,从来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一日。
一个身份尊贵,美丽无匹的女郎随意地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当着他的面脱下了自己的鞋袜,将一双****的白玉秀足浸进了湖水中,秀眉一挑:“看够了么?”
他通红着一张俊脸,僵硬地背过身去,良久才道:“竞失礼了。”
昭阳没有回话。
因背对着昭阳,他也不知她是什么表情,只听得身后哗哗的溅水声,脸上又是一股热气上涌。他好不容易平定心神道:“我去唤公主的婢女来,让她们准备一副新的鞋袜。”
刚迈出两步,就听昭阳轻笑道:“若真唤了人来,见得此情此景,恐怕崔九郎你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呢。”
崔竞脚步一滞,随即凛然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是,以你崔九郎素日的人品,你说的话众人无理由不信。”昭阳悠哉道,“可是若我痴缠上了你,非要说你坏了我的清白,他们即便信你又能如何?”
崔竞皱眉道:“公主并非这种人,又何必做此假想?”
“哦?你如何得知我并非这种人?”昭阳足尖轻点,在湖面上激起阵阵涟漪,“不然咱们打个赌,你去把人叫来,试试看我是不是确如你心中想的那般。若你赢了,自然相安无事,若你输了嘛……”她勾起嘴角,没有往下说,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崔竞一惊,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她。只见她撑着双手坐在大石上,眉眼弯弯,半是戏谑地望着他,海棠红的裙摆被撩至膝间,露出茶白的内衬,一双天足不盈一握,堪称美玉无瑕。
清风拂面,幽香袭人。
他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回过神刚想再转过身去,却见她拍拍身旁的位置,似笑非笑道:“若是害怕我讹你,就好好坐下来,等着我的鞋袜干透罢。”
崔竞更心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生平从未见过这样肆意妄为的女子,明知她绝不会卑鄙至此,尽可以拂袖离去,但他竟是情愿拿她无可奈何。
一种复杂的情感弥漫心头,促使他做了以往绝不可能做的事。他慢慢靠近昭阳,背对着坐在了她身边。仅一隙之隔,抚过垂柳的风同样也抚过了她的檀发和衣襟,带来难以言喻的雅致香气。
昭阳轻轻问:“你信前世今生,夙梦轮回吗?”
“信亦或不信。”崔竞不知她因何有这一问,思忖道,“即便有前世轮回,非我之所思所想,非我之所见所闻,又怎能说是同一个我?”
昭阳沉默良久,开口道:“你说得不错。”可是当那个人真正站在你面前,你又能完全把他当作另一个人么?
崔竞反问道:“公主信吗?”
“我?”昭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前世如何,今生又如何,我管不了这许多,只想凭自己的心意活。”她说这话时抬眼望了一眼晚霞席卷的天际,语气间有一种异样的惆怅,“可是要全凭自己的心意做事,无论身处怎样的位置,也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崔竞并不懂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贵为公主,自幼生活在父母庇翼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可他又好似依稀明白这种困居一隅,不得自由的无奈。
此时,昭阳已经取过摆在石上干透的鞋袜,一一穿好,站起来对他说:“回去罢。宵禁之前需得回城,他们恐怕已在寻我们了。”
他颔首起身,没有过多言语,只是走在她前边,为她拂开湖岸边的杂草。
她不紧不慢地随在他身后,目光始终落在他修长峻瘦的背影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感受着她专注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睫。
蝉鸣声声,扰人心神。
“崔竞。”她突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的心猛地砰然一跳,正当下意识停下脚步打算回望之时,又听她轻叹道,“继续走,不要回头,我只是想叫叫你。”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性情古怪的女子,凌厉又宽容,理智又随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偏偏他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总是想起她赤着双足笑眼弯弯的那一幕,他试图压抑自己不再回想,却终究无果。又怕这龌蹉心思暴露在她世事洞察的眼眸里,于是真应了她的话,不能也不敢回头。
“你可曾有字?”她的步子好像停了一停,窸窸窣窣做了什么,一面随口如是问道。
男子的字是及冠后,只有家中长辈亲眷才会直呼的,她因何要问这个?崔竞不解。
昭阳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温柔又任性地说:“我不愿和旁人一样,唤你崔九郎。”
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道:“延秀,我字延秀。”
约莫又走出十数步,一道清泠如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崔延秀。”昭阳道,“这次准你回头。”
他转过身,看见她手捧一束乌鸢,眉目含笑: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Ps:出自《诗经.国风.魏风》,意为从低湿的水泽采来植物,赞美意中人仪表堂堂,貌若美玉,不逊于任何王公贵族。彼汾即水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