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峙岳是个心性很高的人,虽置身江湖多年,却从不滥情施交。他平生最自得的两件事就是,第一,不要三妻四妾,从一而终;第二,不积攒私财,清贫廉洁。为此,胡宗南曾说他“没有朋友”,言下之意是“水至清则无鱼”。陶峙岳回了一句“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勿及”,两人风马牛说不到一块儿。而张治中就不同了,见到陶峙岳就有叙不完的话,怎么扯怎么都投机。两人一个湖南宁乡口音,一个安徽巢县口音,南腔北调里面偶尔带出一言半语的国语,彼此听起来都觉得耳顺。
张治中来酒泉除了假道之外,主要目的是想动员陶峙岳随他一同进疆,共图大业。他说:抗战打了八年,国家的元气伤尽了,人民需要休养生息,国内应当实现真正的和平,不宜再动干戈啦……
“是啊,”陶峙岳懂得张藏在话中的那层意思,“但愿这次国共谈判能如天下人所愿!”
两人都不想把心照不宣的忧虑说出口。令世人瞩目的重庆谈判刚结束不久,善良的国人都沉浸在升平歌舞之中。张治中这个在谈判桌上唱主角的人物,当然不希望把未来想得太坏。可是,他心口的分寸比谁都有准头。
正因如此,治理一个偏远的新疆,便是无奈中最妥帖的寄托。
而陶峙岳的心情则不同,他要“士为知己者死”。至于新疆,或许可以看作是个一展雄才的靶子,陶峙岳就是要将自己一副傲骨和一身浩气变成西北边陲的一片朗朗净地。这个心愿从首次进疆开始,就与日俱增,以至于张治中离开新疆、联合政府解体,陶被临时任为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的一段时间内,极感不适。他发现自己已很难摆脱这块土地的缠绕了!
1948年8月,陶峙岳再度被任命为新疆警备总司令。这是张治中终极的决策,代表他对新疆问题马拉松式的思考得出了成熟的结论。
即将履任,离开兰州,自然要拜会张治中。陶峙岳选择了一个月明星稀的秋月,来到张的新龙山私邸。说:“相聚没几日,又将作别,不知文白兄还有些什么吩咐没有?”
张治中很高兴,亲手给陶峙岳泡了一杯家乡的舒城绿茶,说:“我们安徽人待客讲究一杯功夫茶,不晓得你喝得出来喝不出来。”
陶峙岳呷了一口,咂咂嘴:“香,喷香,就是太浓,尾子有点苦哟。”
两人哈哈大笑。接着,张治中直截了当切入有关新疆的许多实际问题,诸如民族问题、外交问题、军事问题以及新疆今后的出路问题等。又从新疆谈到国内和平的设想,说到激动处,竟把他多次向蒋介石建议力主国内和平的函件以及与蒋的谈话记录,通通搬出来让陶峙岳看,说:“对新疆,我有很大的遗憾,未竟之事不少,可说是千头万绪,当时一方面国际国内大势所趋,另一方面老头子又催逼太紧,许多事情搞成了虎头蛇尾,唉……”张治中打住话头,一声长叹,数不尽的苦恼尽在不言之中。
一个长久萦怀的问题突然撞上了陶峙岳的心头。他犹豫一下,说:“外界都称文白兄是领袖的左臂右膀,看了这些函件和记录,始信为真,小弟感佩。不知文白兄今后作何打算?“
这个问题很深,以官场规矩,可以用大道理搪塞。但是,张治中知道陶闪烁其词背后的含义,是在考验彼此的友情。于是,最大限度地说了句“领袖是人,我也是人……”见陶峙岳似懂非懂,又补充道:“人君有兼听之明,人臣有陈情之责,剩下的事只有靠天来裁定了!天就是民众。治国也好,治一个省区也好,与治家是一样的,古人总把两者放在一起讲,所谓‘治国齐家平天下’。我们安徽有句老话,叫‘家不和,外人欺’。中国的事情最关键、最难办的就是一个‘和’字,新疆也是如此。”
陶峙岳深以为然:“所以我觉得这个警备司令很不好当,有些事军队用不上劲,军人越帮越忙。”这句话触起张治中对军人干政的愤慨,免不了一番抨击。说:“军政之间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很伤感情。党外打仗,党内也在打仗,这是致命的问题。”
“新疆的那个班底倒是应该好好修整一下。”陶峙岳说,“要体现各司其职的精神,叫刘孟纯以省政府秘书长和长官公署驻迪化办公厅秘书长的名义,主持政府,我主抓军事,屈武主持迪化市政,刘译荣主持外交。只是那个麦斯武德和伊敏、艾沙这样一些人难办,麦是省主席,伊是副主席,艾是秘书长,还挂个中央委员的头衔。下面最头痛的恐怕就是乌斯满、贾尼木评和尧乐博斯这几个顽固分子……”。
张治中微笑着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一啜:“放心,麦斯武德已不是问题,老头子已决定把他调离新疆。新的委任状马上就下来,你猜猜是谁?”
陶峙岳茫然:“会不会是南京方面的人?”
“可以这么讲,也不可以这么讲……他就是包尔汉!这是我长久安排的结果。此人外圆内方,体察民情,事业心、责任心都没有问题,与苏联、与三区也能说得上话。你一定要全力保护好他,让他尽情施展,切防叶城、罗恕人和马呈祥他们从中为难……”
三、走向和平
惊涛骇浪强军政所难,风刀霜剑逼兄弟反目
张治中用一个冬天的时间完成了新疆的布局。这期间国家最大的事情莫过于蒋介石的引退,副总统李宗仁登上了历史舞台。
南京政府土崩瓦解,共产党坐天下已成定势。一场前所未有的抢购风同样刮到了新疆,市面上大量抛出“金元券”,一盒火柴要卖到一百万法币!
这是包尔汉当上新疆省主席之后的第一个难题。
与此同时,代总统李宗仁给陶峙岳发来一道命令:新疆驻军除留一个旅担任边疆防务之外,其余全部调入关内。并着其火速飞赴南京面商大计。显然,这是陶峙岳面前的难题。
时新疆驻军有赵锡光的整四十二师,所辖一二八、六十五、骑八、骑九四个整编旅;叶成的整编第七十八师,辖一七六、一七八、一七九三个整编旅。此外就是马呈祥的整编骑兵第一师,辖一、二两个整编旅。连同总部机关一起,三个师有近10万人马。这里面除了赵锡光与陶峙岳有些老关系以外,其余各有其主。叶成和一七九旅旅长罗恕人,是胡宗南的嫡系,而马呈祥的部队从人事到给养一应听命于马步芳,陶峙岳实际上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如何当得住这个大总管?
当夜,陶峙岳通宵不能成眠。部队出关如何了得!新疆地处边陲,外有强邻,内有民族杂居的复杂关系,一旦防务透空,后果不堪设想。再说,十万之众投入内地战场,又将造成多少生灵涂炭?是抗旨不尊,还是……他决定以整编部队为名,召开一个师旅长以上官员的会议。在会上试着把部队入关问题提出来,看看各方面的反应。
谁知道会还没有开,马呈祥就跑到警备总部骂起大街来:“他娘的,这个鸟新疆老子是待不下去了,连长、营长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买几盒烟的,金元券金元券,再这么下去就只能当擦屁股纸了!”
陶峙岳把他拉到一边,不硬不软地小声说:“金元券的情况也不是新疆一地如此,身为党国军人,应为中央分忧,说话怎能没有场合?怎能一点分寸也不讲?新疆的情况会好起来的,省府包主席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吗?”
包尔汉的“办法”,就是下决心在金融上同南京政府切断联系,发行“银圆券”作为新疆单独流通的地方货币,从而摆脱法币的贬值,遏止全疆一天比一天厉害的抢购风。眼下,他一面拒绝中央银行运来的大批金元券入疆,同时又暗中通过地下革命组织,鼓励全社会拒用金元券。
这时候的新疆真像是一个偌大的炸药库,“民主青年团”“新疆民主同盟”等地下组织,随着地下刊物满天纷飞,革命成为年轻人的时尚。而那些老派的民族主义分子,又一个劲地浑水摸鱼,到处鼓捣生事。美国驻新疆的领事马克南,临终还放个臭屁,跑去跟乌斯满说:“乌斯满先生,美国永远是你的朋友。从西藏去巴基斯坦有个地方叫太吉努尔,那是我们美国人的地盘,你可以带所有的哈萨克族到那里去,在那里可以得到美国的援助。”
这些话无疑给乌斯满以及与他臭味相投的那个省财政厅长贾尼木汗等人,注射了一剂兴奋剂。贾尼木汗发誓要跟包尔汉分道扬镳,也不到省城上班了,大喊大叫:“你包尔汉要投奔共产党,我可不干!我是穆斯林,我不相信共产主义……”然后,把南山官牧场上的几百户牧民和数千只牛羊赶着,去找乌斯满。
所有这些无法无天的事,都少不了马呈祥和叶成、罗恕人这几个家伙的一只脚。包尔汉着急地问陶峙岳:“张长官一向反对军人干政,你打算怎么办?”
时值1949年春夏之交,蒋介石在年初宣布下野金蝉脱壳,李宗仁担任代总统。其时,国共间已有辽沈、淮海和平津三大战役,国民党号称“精锐”的主力部队大部被歼,面临覆灭命运,幻想通过“和谈”阻止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派代表团到北平谈判,但最后又拒绝在中共和平条件《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毛泽东、朱德于4月间下达全国进军命令,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4月23日攻占南京,国民党“中央政府”先后退到桂林、广州,由吃力不讨好的李宗仁勉力支撑。
远在新疆的陶峙岳面对马呈祥、叶成、罗恕人这些亡命之徒,还能怎么办?他正在为部队出关之事焦头烂额,每天都在以“大部队行动和穿越戈壁需充分准备”为由,拖延李宗仁,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好在主政全国的“广州政府”也在岌岌可危,李宗仁似乎没有精力来过多追问这件事。
但手下这三个师的部队,可一直在虎视眈眈。马呈祥、叶成和罗怒人等,几乎没有一天不盯在警备司令部,逼着陶峙岳下决心入关。身为总司令的陶峙岳言行举止如履薄冰,简直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时隔多年,他在自述中这样写道:“当时,我除与兰州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参谋长彭铭鼎和驻张掖的第八补给区司令曾震五常有联系,也曾经向他们流露过不愿再参加内战的想法外,从来不敢向人吐露思想真情。刘孟纯常与张治中联系,他不时将外间的消息转告我,我也听之而已,不发表露骨的议论。就是我的参谋长陶晋初,与我有兄弟之谊,我对他也守口如瓶,曾引起他对我的误解……”
这场“误解”是非常自然的事。
两陶并非胞兄弟,只是同一个高祖而已,而彼此性情则天南地北。陶晋初的思想早就激进得不行,尽管当过宋希濂第十一集团军司令部的高级参谋、参谋长,却对共产党一往情深。特别是在重庆因阅读《一周国际述评》而结识了编者乔木(乔冠华)之后,更有些明目张胆,以至于在国共谈判期间,一个劲地通过乔冠华向中共方面提供情报,并且还致函毛泽东,写出像“自问爱护先生,不亚于一切共产党员”这样贴心体己的话。最后,干脆跑到红岩村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向周恩来请求到解放区去工作。
这件事因为胡宗南的防范而没能实现。但是,陶晋初的政治色彩已经有目共睹,陶峙岳当然心中明白。他能接纳陶晋初作为自己的参谋长,足以证明上面的自述文字是真实可信的。
陶晋初忍受不了陶峙岳的“缄默”。就在兰州解放前夕,他终于在一天晚上找到陶峙岳,说:“司令,我想了很久,还是回家去算了,不想再干……这是我的辞呈。”陶晋初双手恭恭敬敬的把一份辞职信送到陶峙岳面前。
陶峙岳颇感突然,但他却扑哧一声笑了:“你么时学得这样刻板?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他随手接下辞呈往旁边一丢,“你跟我这样规矩真有点像戏台上唱戏哟……”
“六哥,你莫取笑,我是认真的。”
陶峙岳仍笑道:“我知道你是真的。可是辞职也没得这样简单嘛,莫说你来给我当参谋长,就是来走个亲戚,也要吃顿饭再走嘛!这样吧,明晚你过来,我备几个小菜,给你饯行。”
“不用了,我飞机票都买好了。”
“哦,这么急……”陶峙岳抹去笑容,“是我这个兄长叫你那么讨厌?”
陶晋初说:“这个不关兄弟情义。人各有志,我只是不想再为独夫效劳而已,还望六哥见谅。”
“见谅?见谅什么,你既已说出人各有志,还有什么可见谅的!不过,我倒想问你一句话,你存有何‘志’,你看我又存有何‘志’?”
陶晋初沉默不语。
“我来为你说。上次我去重庆安顿家小,你叫彭铭鼎转给我的信上,不是要我为中华民国的前途、为新疆十万官兵的生命着想吗?我自认为无愧这两句话。难道你的‘着想’就是这样一拍屁股了事吗?作为总司令与参谋长,你我有齐心协力守土之责;作为兄长与小弟,你我有手足同宗骨肉之情。你也不看看目前新疆是个什么局势,危机四伏、困难重重。这个时候你既不念职责,亦不念亲情,眼看着我孤掌难鸣,却要拂袖而去,亏你想得出来啊!”
陶晋初绝望而又疑惑地望着陶峙岳,许久,说:“六哥,你难道真的甘心情愿为国民党殉葬?你为什么不去想一想中共所标榜的那些主张呢!”
“胡说!尽忠竭力怎么是‘殉葬’?民族主义的自由中国理想,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奋斗吗?你讲这种话就不怕人家说你‘赤化’?你太大胆、太没有分寸了!”陶峙岳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