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彭德怀的判断,胡宗南兴兵北上,中共中央在王家湾是待不下去了。向北转移,胡、马防线接合部的“三边”地区是唯一选择。那么,西野主力下一步攻击箭头就只能指向北而不是南,这同样别无选择。到目前为止,胡宗南最担心的还是彭德怀南下关中,那是陕中粮仓啊!还在合水一仗热火朝天时,胡即命令整三十六师急驰关中,分守长武、彬县、旬邑三地,就常识而言,彭德怀西出陇东而不图关中,似乎不好解释。可是,彭德怀现在却选择了北上的大方向。他举起一个手指从合水出发,溯环江而上,越庆阳、曲子,抵达环县。他敲定了环县。驻守环县的是宁马八十一师,师长马悙靖,是时任国民党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马鸿宾的儿子。彭德怀说:“碰一个是碰,碰十个也是碰,我们就横下心,再碰他一个!”
彭德怀是智慧的,打环县只不过视作继续北上“三边”的一个铺垫,打得下打不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当然,这不是说环县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在战术上,攻则必克是彭德怀一贯的决心,何况“宁马”不比“青马”,相对来讲要弱一点。如能一举打下环县,合水之战的阴影多少可以扫除一些,同样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不负陇东之行,进一步实现对付“马家军”的总体策略。在西北战场一盘棋上,彭德怀不但要区别胡宗南与“二马”,还要区别“马家军”内部的“宁马”与“青马”。存此一念,部队在向环县进发之前,他才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个神来之笔——义释马奠邦。
“什么?我们牺牲那么多同志,不毙掉这小子就算便宜他了,怎么还放他?”全军上下没有想得通的。如果不是彭德怀亲自跑到俘虏营宣布这一决定,谁敢说这是事实!是的,连马奠邦自己也闹糊涂了。不是说被共产党捉住就要割舌头、挖眼睛、活剥人皮吗?咋就……他望着面前这个平平朴朴的中年人,一再揉眼睛。看守战士告诉他彭德怀的名字,他傻愣在那里好半天,终于醒悟过来,急忙在衣襟上蹭蹭手、躬身抚胸,行了个穆斯林“都瓦”礼。然后,他将信将疑地揪着衣角,嘴里嘟囔一大串只有真主才会听懂的话。
接着,彭德怀去打环县马惇靖。这是一次有准备的攻击,部队全都憋足一股劲。彭德怀命一纵三五八旅打头阵,狠狠砸下去!值得回味的是,久经沙场的彭老总此番的“四面合围”竟偏偏出了个明显的疏漏——城东塬没有部队占领。这等于是一只手攥紧了万钧雷霆,而另一只手又轻轻地网开一面。自然,招架不住的“宁马”溜出了东塬,夹着尾巴朝黑城岔方向逃遁。彭德怀把追歼残敌的任务交给王震的二纵。因为第一拳挨得太重,逃敌狼狈极了,什么重炮、轻重机枪、骆驼驮子上的弹药和粮食,统统甩下了。甚至连步枪和马刀也丢得遍地都是,指战员们越追越起劲,部队士气大振,前几日失利的沮丧烟消云散。
不管怎么说,攻克环县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胜仗。部队虽然劳累一点儿,伤亡倒不大。最令人鼓舞是俘获的资财和武器装备非常可观。短期内有吃有喝,许多人还领到一支新家伙,怎能不开心呢?前一段战士开小差的现象明显少了,全军上下皆大欢喜。休整是愉快的,干部们忙着开会研究战例,战士们随意搞点训练,环县川里川外部队驻地,到处都听得见欢声笑语。相比较而言,野司驻地反倒显得有些沉闷,除了滴滴答答的无线电发报声,就听不到别的声音。大家连说话和脚步都放得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这当然与彭、习两位主要领导同志的情绪有关。
休整日期必须压到最低限度。中央前委已把撤离王家湾的消息通报了彭、习,刘戡的兵马开始北上,步步进逼,而前委又确定下一步要动邓宝珊集团——邓占据榆林重镇,这个邓宝珊动不动就跟胡宗南呼应一下,给陕北战场带来的威胁不言而喻。彭德怀对此早有想法,中央的决定让他颇觉兴奋。更何况,前委同时还告知,晋南的陈、谢纵队也将于7月西渡黄河,加入到西北野战兵团的序列,攻打榆林。然而,这一切都取决于眼前这道难关能否闯过去:中央欲往“三边”转移,西野主力由环县去榆林,也必经“三边”。
“三边”现为“宁马”所占。几个月来,他们在那里移村并户、编保制甲,建立一套政权机构,搞得老百姓鸡飞狗跳,四散奔逃。本来,定边、靖边、安边地处长城脚下的大沙漠边缘,吃粮、喝水都成问题,居民也少得可怜,这一来更是没人烟了。眼下西野主力要在这地方跟“四条腿”的“马家军”再度交手,劣势显而易见。彭德怀命令电台跟中央前委保持全时联络。两个安危挂在心上,如同两把刀子悬在头顶,实在叫人轻松不起来。
部队不得不提前出发,沿陕甘宁三省边界线,向首攻目标定边前进。第一天就开始喝泥浆。那黄泥巴汤又黏又稠带着难以沾唇的苦涩味,真是没法解渴。大家边行军边谈论着艰苦,说着说着,队伍整个儿踏入大沙漠,涩嘴的泥巴汤也没得喝了。沙漠上风沙弥漫,炎日熏烤,战士们饥肠辘辘却不敢把炒面往口中放。有的人掉队之后就再也不赶队伍,军纪也不管用了,某旅逃兵最多时每天达八十人!这让各旅、特别是营团干部大伤脑筋。彭德怀天天都要亲自看各纵、各旅的宿营报告。这天,他正在为此事皱紧眉头,忽见年轻的电台主任汗流浃背跑来哭丧个脸,“老总,不知为啥子,我们跟前委的电台联络信号五分钟前突然中断,怎么也呼叫不出来!”
八、避难时期的格局
黄昏王家湾三支队突围,黎明三岔口八百人历险
天黑之前,王家湾已是一片忙乱。人们只要看任弼时、陆定一、叶子龙和廖志高这几个人的脸色,就知道敌情有多么严重。更何况,头顶上敌机正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扔炸弹。“三支队”800多人已进入情况,个个都在收拾东西,骡马赶得遍地奔跑。老乡们插不上手,就默默摆弄自家的马灯。他们知道,天黑之后送“三支队”同志们上路,用得着。
闲人只有毛泽东。他一手倒叉着腰,另一手夹着香烟,高大身躯伫立在窑洞前的暮色中,极有耐心地望着远处。远处川道上,周恩来和任弼时骑着两匹高头大马,卷起一团黄色尘土跑过来。到了面前,毛泽东迎上几步,问:“敌人离这里还有多远?”任弼时抢着回答:“先头部队已到镰刀湾和李家岔一带,距此30里——哦不,只有25里了,你早该上马了嘛!”这位800多人队伍的司令员同志,很有角色感,表情严肃,而且还带点责备的意思。毛泽东并不在意,依然保持着他的无所谓,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胡宗南是冲着我来的……”他还想把这段幽默继续下去,任弼时失去耐心,借着布置反击,大声命令汪东兴,硬是把毛泽东冲淡了的气氛弄得浓重起来。
把紧张与镇定糅合得最漂亮的,是周恩来。别人说话的工夫,他和警卫员不知到哪里搞到几根柳条棍。出发时,天上莫名其妙地下起雨来,坡陡路滑,打湿的路面马不好骑了,年过半百的毛泽东就和周恩来拄着这些柳条棍上路。老乡们的马灯派上用场,一盏一盏闪烁在长长的队伍里,“三支队”就这样游龙似的出了山峡。雨还在下着,几个警卫战士扯起油布要往毛泽东和周恩来头上罩。周恩来不肯,但他却力劝毛泽东接受这一优待。毛泽东气呼呼地说:“好没道理,你自由自在,凭什么要我受罪呀?我不干!”警卫员们无计可施,嘟嘟囔囔地跟在身后。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毛泽东停下脚步朝夜空中张望,心事重重地叹道:“汪副参谋长他们还要对付敌人哩……”
出发前,毛泽东专门给汪东兴留了条子,嘱咐他务必小心谨慎,最好不要出现伤员,更不要有牺牲。那时,人马往哪儿带,他心里还没谱。议定两条,要么去陇东与彭德怀会合,要么去“三边”胡、马接合部碰碰运气。临出发时,毛泽东一咬牙做了决断:去“三边”!这和当时与西野部队失去无线电联络大有关系。而且他断定胡宗南出兵主要意图是想把他往陇东赶,好东西夹击。当然不能跟着敌人指挥棒转,毛泽东决定去看沙漠。他说:“万里长征,我们翻了雪山,过了草地,大江激流也经过了,就是少一个沙漠。这次,我们补上它!”话虽如此,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雨夜,在枪炮声催逼下,去边墙脚下领略大漠风情,毕竟不是件有滋有味的事。毛泽东一路上言语不多。
淅淅沥沥的雨烦了大半夜。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淋湿的衣服又风干了。队伍在山沟里钻来钻去,总算钻出一块平整地。跟老乡打听,说就快到靖边了,而且脚下走的就是通往靖边的公路。毛泽东对赶来报告情况的叶子龙说:“叶参谋长,了解一下附近有什么村子,我们差不多了吧?我是不想走了!”叶子龙说刚问过随队当向导的民兵队长,前面不远就有个村子,叫小河村。毛泽东哦了一声,抬头望了望,一堆黑魆魆的山影堵在眼前。他将信将疑地拄起棍子甩开大步:“走,我们就到小河村去避难!”
小河村不算大,其实很美丽,绿柳掩映窑洞,上上下下那么几孔,加上雨后晨光的衬托,风流而精致。毛泽东一眼就看中这个地方:“就是这里了,先住一段,万一胡宗南不让住,我们就往绥德和米脂那边跑。”这句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显然,他已想到了黄河。走投无路时东渡黄河,绥德和米脂便是一块跳板。果不出所料,在小河村屁股还没坐热,国民党飞机就赶到了。几颗炸弹一丢,“三支队”赶紧往外撤。他们爬上村后一个小山头,就听老百姓报告说,国民党部队已不足20里。毛泽东望着周恩来:“再往哪里走?”
天空突然又像戳破窟窿,雨哗哗浇下来,大家猝不及防,没鼻子没眼,全成了落汤鸡。侦察员的情报是,刘戡已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唯有往西还剩条口子没来得及堵。用不着商量了,任弼时一挥手头里就走。跟毛泽东走在一起的一个当地老汉说,西去十来里地有个天赐湾,是哪朝哪代皇上驾临过的地方,古有“天官赐福,万福来朝”之说,故而得名。毛泽东听出了兴趣,说:“皇帝去过的地方,恐怕没事吧?”跑过去看看,不是那么回事,地方连300人也容不下,毛泽东歇口气,说过去来的肯定是小皇帝,还得走。转出天赐湾天又快黑了,队伍里没有不精疲力竭的。
荒郊野外,雨又下个不停,“三支队”司令部也拿不定主意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周恩来伸手在脸上抹把雨水问毛泽东的意见,毛不回话,却将双手伸进口袋里摸索,边摸边问任弼时:“我可不可以吃一根烟?”任弼时毫不客气地表示反对。毛泽东无可奈何,不满意地自语道:“烟也吃不得一根!”随即火冒冒地问,“彭德怀联络上没有?”周恩来回答正在联络。毛泽东回望白天的来路,下了决心,把手中的木棍往泥地上一戳:“老子杀个回马枪!”大家都惊讶得张着嘴,有人小声嘀咕,“敌人还在小河村哩,怎么回?”毛泽东别人不问,只问周恩来:“你以为如何?”周恩来沉默半天,说:“有道理,‘安’和‘危’既矛盾又统一,符合辩证法。”
毛泽东又开始说笑起来,队伍的情绪也有明显改观。大家信心百倍地爬上刚翻过来的那座山,爬着爬着,雨也停了,小风也吹起来,天空渐渐净朗,一切都好像在昭示着什么,愉快的心情随之而浮升。可是,到了山顶一看,人人都吓傻了,只见几百米远的山岭上,蹲满了一片敌军。看上去他们正在享用晚餐,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围住一堆火苗:热热闹闹,连说话的声音都听得清。若以火光判断,这是敌人的主力部队无疑,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大大咧咧放着胆子,毫无惧戒。任弼时急忙传下口令,让大家蹲下来,保持肃静。
毛泽东不蹲。奇怪的是,他反倒显得更加坦然,一个人站在坡上,双手叉腰,很豪迈的样子。他由远及近向绵延不绝的火光瞭望许久,那意思似乎还有作诗的兴致,急得任弼时等几人直跺脚,压低声催道:“李得胜同志,快蹲下呀……”,“李得胜同志”神情自若,说:“用不着怕,现在是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敌人向山上来,我们就走,敌人顺沟过去,我们就住下。我估计,敌人不晓得我们在此,否则还敢明目张胆的烧火?人怕鬼,鬼亦怕人嘛!不用着急,最迟明天12点,他们就可能要走。”
毛泽东的话正好说到刘戡心坎上。在烂泥地里露宿山头,对于吃粮当兵的国民党军人来说,当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与毛泽东“三支队”隔山相望表演京戏“三岔口”的那个晚上,刘戡给胡宗南发了一份长长的电报,对毛泽东的去向问题提出了一大堆判断。他站在山头上遥望靖边朔关,再往北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毛乌素大沙漠了!况且,左有“马家军”,右有邓宝珊,各有各的防区、各有各的责任,何必由自己来充这个冤大头呢?再说,毛泽东自投沙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更不会硬着头皮去碰“马家军”和邓宝珊。那么,他唯一的可能,只有向陇东的彭德怀靠拢。于是,刘戡顺理成章地盯上保安与吴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