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钟松所部先头分队与刘子奇尚距30多里,中间阻隔着多重山梁和深沟,大晴天没有敌情顾虑下,也要走七八个小时才能靠拢。一种不祥之感洪水般地淹没了钟松,他立刻电令刘子奇:“十万火急,向沙家店靠拢!”
刘子奇接到电报颇感奇怪,我在前面给你扫清了道路,你在后面还吃什么紧?隔几分钟,“十万火急”的电报又来了,刘子奇窝起一肚子火:“靠拢靠拢!深更半夜,路没有路、人没有人,叫我怎么靠拢?!”刘将电报撕碎,心想:说得轻巧,周围全是共产党军队,动一动就是灭顶之灾呀!刘子奇遂赌着气跟参谋长一说,连跟团长们商议都没有商议,就给一六五旅配属一二三旅行动的四九三团团长孙铁英打电话:“你团火速撤回沙家店,归还原建制!”
孙铁英深更半夜孤零零地去“靠拢”。再没有比这更显出亲疏有别的了!孙铁英当即反问刘子奇:“你们呢?难道师座电报单是调我四九三团吗?”刘子奇不管不顾:“执行命令,别的不用你管!”其实刘的心里早有盘算,自己的一二三旅部队最起码也得天明之后才行动。
说实在话,刘子奇并非存心跟孙铁英过不去,这样处理也是出于无奈。钟松有令,部队如按兵不动,就是违抗军令。然而,要皋闻风而动、连夜瞎闯,明摆着凶多吉少!刘子奇是个谙熟世故、圆通人情而又工于心计的人。他也给孙铁英抛一道军令,要孙团顺来路撤回归建,执行不执行由你去斟酌,反正一二三旅到天明行动。刘心存侥幸:天亮时,还不知战场情况是怎么回事呢!
到19日早晨6点多钟,孙铁英才磨磨蹭蹭翻过一道山梁。刘子奇偷睡了一个黎明觉,醒来时,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任何新情况,因而,他再不能坐等,便让一二三旅旅部和三六八团也打点启程,缓缓通过乌龙铺。而担任后卫的三六七团还在北山坡下打火造饭。
这时,沙家店方向的枪炮声愈来愈紧,刘子奇知道钟松已经没救了!他担不起“见死不救”的罪名,决定尽力驰援,一二三旅全旅离开孙铁英团行动,取捷径向钟师师部威胁最大的左侧翼急进。刘子奇当即令三六八团为先头团,并派一个营为先遣队,占领常高山北面的制高点,掩护旅主力进入常高山。
刘子奇哪里知道,解放军新四旅正在常高山等着他哩!刘的先遣队刚一进山,新四旅便从正前方和右侧方一齐射击,教导旅从刘子奇主力背后追杀出来,刘的一二三旅所有部队都落在一条狭长而又低矮的山梁上,预定夺取的制高点,全被解放军占领了。新四旅和教导旅很快形成合围之势,居高临下,任意打击。敌一二三旅先遣队冲一次垮一次,几门山炮毫无目标地放了几十发炮弹,一点效果也没有。
新四旅和教导旅边打边收缩包围圈。刘子奇指挥部队左冲右突没有希望,待想到撤退时,已经无路可退。况且他手下三六七、三六八两个团都怕吃亏,谁先谁后意见还不一致。刘子奇只有痛下决心:跟共产党军队拼个鱼死网破!说来也巧,就在节骨眼上,胡宗南的电报又给人带来一线希望。胡让刘固守待援,说是飞机十分钟内就来助战。
刘戡此时也做出仁义道德的样子,电告刘子奇,他已命令整五十五旅就近增援。这些天外馅饼,让饥不择食的刘子奇欲罢不能。谁知,不上不下地煎熬了几个小时,连个响屁也没等上。没指望了,一切都无法挽回,全军覆没的必然结局终于来临!黄昏中,刘子奇在一名解放军战士明晃晃的刺刀威逼下,无可奈何地举起脏兮兮的双手。
刘子奇被俘的消息,钟松是在十几天之后才知道的。19日黄昏后那段时间,在他脑子里已是一片模糊。当时,我一、二纵队包围圈疏而不漏,各部队均展开了强烈攻势。在一纵独一旅方向,三十五团进到沙家店以西的白家,一方面抗击镇川堡可能来援的敌人,另一方面堵敌西逃。担任主要突击任务的七一四团,立即向沙家店以南的均家沟之敌发起攻击。
敌人一见我军往上冲,急忙向前沿阵地开炮。拦阻射击一刻钟后,改为小间隔冷炮射击。炮打得很怪,像是长了眼睛。我军卧下去,炮火即刻停止;我军一抬头冲锋,炮弹又劈头盖脸往下落。显然,是由前沿指挥所直接指挥的。七一四团前卫一营打主攻的一连连长贾荣保急了:“这么干,啥时候能拿下敌人阵地呀?!”他把驳壳枪一挥,扯开嗓门,“同志们,他打他的炮,咱冲咱的锋,不怕死的跟我上,冲啊……”
敌前沿阵地守兵,一直以为有炮火拦阻共产党军队冲不上去。没想到我军硬是从雨点般的炮弹中冲了过去,炮弹爆炸的烟雾,反而使他们看不清我军兵力到底有多少,只觉得一睁眼,共产党军队已冲到面前。顿时,敌心慌意乱,防守的决心动摇了。而此刻,在一连左侧,二连已攻占敌人最看重的阵地——一座大庙建筑高地,守敌连长、排长及二十多名士兵正在那里举手投降。阵地上三挺机枪被二连战士扳过头就往一连正面敌阵地上猛扫;在一连右翼,三五八旅七一六团的六连,也已攻克沙家店以东高山阵地。三路并进,互相支援,敌兵败山倒,唯一选择就是举手,不到一个钟头,黑压压一大批俘虏被带下来。
沙家店的局势,让刘戡心头酸甜苦辣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钟松已不是往日的钟松,每电哀声切切,这比他过去那些高谈阔论更有力量,刘戡被击倒了!可是,任凭钟松嗓子喊冒了烟,刘戡的回话依然是那两句:“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钟松要是能坚持得住,还用得着对着报话机扮娘娘腔吗?这一点刘戡也明白,他何尝不想将面前这堵“墙”戳个窟窿!然而,事到如今他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力,在解放军三纵阻击阵地面前,刘戡的几万兵力苦战多日非但寸功未收,有几次还让人家一个反冲击差点端了司令部!为此,胡宗南面前他已丢尽面子。而且不光是个“面子”问题,再这样下去,他必将受到军法制裁。胡宗南已给他下了死令:“钟师不测,唯你是问!”
刘戡捧着这八个字,整天像丢了魂一样。他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角色,有一个梦想始终没有放弃。他让参谋长刘振世秘密地组织了一支500人的手枪队,全部脱下军装,扮作老百姓,在葭芦河两岸撒出去。这一手是冲着中共中央机关来的。刘戡心想,灭了一个钟松算不得天下大事,而要是自己能亲手捉得中共首脑人物一个两个的,那可就天下闻名了!刘戡如意算盘打到这儿,并没有错。问题是,毛泽东及他的“三支队”早在两天前就脱离了葭芦河险境,来到一个叫梁家岔的地方。这里距西北野战军指挥部只一步之遥,刘戡的手枪队队员就是胆子长到头顶上,怕也是不敢飞蛾扑火。
又是一个日头顶中,沙家店地区出现了短暂的静默。解放军战士们的肚里空空如也冒着酸水。大家翻衣袋,盐水炒黑豆早吃光了!没有办法,只得将布缝里藏着的一两粒豆瓣,抠出来放到嘴里空荡荡地嚼个味。然而,瞌睡虫似乎比饥饿更加难以忍受。这时候,只要精神上稍微一松弛,眼皮立刻就撑不住。因此,战斗间隙事实上比激战时分更为难熬。
就在这个难熬的时刻,彭德怀电话来了。彭德怀握着话筒亲自喊:“喂,一纵指挥部,一纵吗……二纵……三纵……新四旅、教导旅……”贺炳炎、廖汉生、王震、许光达、孙志远及罗元发、张贤约依次答到。彭德怀声音短促有力:“……同志们,彻底消灭敌三十六师,是我西北战场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的开始,也是收复延安、解放大西北的开始。为着人民的解放事业,继续发扬你们无限英勇精神,立即消灭三十六师,活捉钟松,号召你们本日黄昏以前胜利完成战斗任务!”
彭总的歼敌动员令,立即传达到西野各部队干部战士中,部队士气大振,一、二纵队密切配合,向三十六师师部和一六五旅阵地发起猛攻,这股锐气势不可挡,敌兵无法招架,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形势急转直下。到下午5点钟左右,敌主要阵地已全部都被解放军占领。钟松也在抱着话筒喊,呼叫一二三旅旅长刘子奇,没有回音;又呼叫一六五旅旅长李日基,也没有回音。话筒从他手上无声地滑落下来……此时,指挥部门外枪炮声近在咫尺,已经一片混乱。
“师座,他们来了!”副官吴栋宇凑到钟松耳畔小声嘀咕了一句。钟浑身一震,某根神经痛了一下。他明白吴副官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他慢慢地转身,抬眼朝门前一看,只见一六五旅的李日基旅长穿着一套士兵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站在那里。钟松眼珠如同被针刺了一下,不自禁地圆睁起来,似要流血,随即从腰间无声地拔出手枪,举起来瞄准李日基。李一动不动,长叹一声,仰脸闭上眼睛。然而,结局却令人沮丧,钟松的食指迟迟没有扣动那支勃朗宁手枪扳机,相反,竟和李日基一样,也换上一套士兵服。这种时候,两人谁也不用正儿八经地端详谁了,一前一后地钻进混乱的人群,三十六计走为上。
第二天晌午,钟、李二人脱帽站在胡宗南面前,长久地低着头,不说话。沙家店一仗,钟师一二三旅旅长刘子奇以下官兵6000余人,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而只剩下这么两个活宝带几十名官兵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逃往西安,这对胡宗南是杯怎样的苦酒啊!他合上眼睑又无力地打开,打开又合上,如此再三,长叹不已,最后,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打得不错!”
钟、李二人浑身哆嗦一下,眼角瞅着胡宗南慢步过来,边走边拖着长腔:“还有什么可说?”这话可以看作逐客,也可以认为是听从辩解。钟松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微微颤抖着小声嗫嚅:“败军之将,别无他求!不过……”胡宗南愤怒地转身,声厉色严:“不过什么?!”钟松斗胆抬起头来:“不过,对那些见死不救的党国罪人请先生明察法办!”
这一招还真管用,胡宗南降了温。他知道钟松所指是何人何事,可刘戡亦有一肚子苦水。钟松逃出重围之际,解放军绥德军分区四、六两团,在司令员吴德锋指挥下,于乌龙铺以西的石板村和沙柳滩,跟刘戡整十二旅和整五十五旅也打得一团糟,刘戡的警卫连险些都被打掉了,不能说不惊心动魄。胡宗南揉揉肚子,走到钟松面前:“算啦,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可以再给你装备一个师!”一句话说得钟松五内俱动,差点当着人面哭起来。
可在蒋介石面前,话就不那么轻松了。沙家店败绩传到南京,老蒋跑到国防部大拍桌子,又是查办又是撤职,吓得胡宗南三天都没敢把战斗详报呈送上去。
胡宗南度日如年的三天里,西北野战军在离梁家岔不远的前东原村召开旅以上干部会。毛泽东、周恩来和任弼时等领导同志喜气洋洋地赶来祝捷。毛泽东兴致最高。据说沙家店决战的三天三夜里,他不出屋、不上炕、不吃东西,全靠香烟和茶水挺过来的。喜讯传来时,他跌坐在炕边,一连声地要酒。他过去是极少喝酒的,这次一口气喝掉半瓶白兰地,还大喊大叫说“拿错了酒”,意思是嫌洋酒度数太低,不如中国的白干辣。这时候,彭德怀来了电话,问:“你是李得胜同志吗?”毛说:“我不是李得胜,我是毛泽东!”这是他撤出延安以来第一次扔掉化名。消息传开,全军欢呼,彭德怀对着电话听筒看了好一会儿,嘴也咧开合不拢。
中央军委领导的光临,使西野旅以上干部会大放光彩。平平朴朴的土窑里,大家争着同毛、周、任等握手。这次握手不比往常,是在一场生死惊险之后,所以,每个人都握得意味深长。接着,是长时间的掌声,毛泽东踏着掌声走到那张小木桌前,说:“胡宗南有‘四大金刚’,我们吃了他三个,何奇、李昆岗、刘子奇,这次还跑掉一个,叫个什么李二吉(日基)。”毛泽东的湖南口音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毛将错就错,“这次让他跑了,算他一吉;下次或许还抓不住,又是一吉;第三次总跑不了吧!”
说笑够了,毛泽东严肃起来:“沙家店这一仗确实打得不错,可以说是陕北战局的转折点,有决定性意义!我们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用我们湖南话说,已经翻过山坳了!”他一句一个手势,一个手势赢得一片掌声,解放战争伟大的历史时刻就在掌声中凝固了。毛泽东让掌声响了两分钟之久,然后再按住,接着谈军事:“侧水侧敌,本是兵家所忌,而我们的彭老总指挥的西北野战军,短短三天时间,就消灭敌人一个师……”
彭德怀坐不住了,起身接替了毛泽东讲话的位置,说:“毛主席讲过坳了,这是对我们的鼓励。我们要真正过坳,还得多打几个胜仗!摆在我们面前的困难还很多,比方说粮食问题、解放战士的教育问题……”彭总扳着手指,一连数了七八个问题,把大家脸上的笑容全都数没了。这时候,毛泽东已经坐下来,掏出火柴点着一支烟。听到彭德怀历数问题,毛泽东忽又插嘴道:“现在我们要打出去,到胡宗南的家门口去打,不但要打,还要吃他的东西!”掌声忽又响起,迅速卷起浪潮。浪潮中,毛泽东带头笑了,周恩来跟着微笑,彭德怀也展开眉毛,笑出一脸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