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尖刀夺西宁
彭铭鼎趁乱夺生路,马继援临难收残兵
彭德怀正式打响兰州战役的头一天,蒋介石飞抵重庆。这两件事搅和在一起,是中国1949年最别致的交响。
蒋介石是怀揣着满腹自信重返山城的。他一直对大西南的期待值颇高。当年的抗日战争,中方先失一局,最后不就是依靠着川省及西南地区的支撑,才得以打败日本的吗?蒋介石说:“今日重庆或再成为反侵略、反共产主义之中心,重新负起支持作战艰苦无比之使命。所望我全川同胞,振起抗战精神,为保持抗战成果,完成民族革命而努力。”他此行就是要让幸存的军政大员们,接受“西南制胜”这个救国方略。所以,从下飞机开始,就迫不及待地召集谈话。
这是8月27日,蒋介石到重庆的第三天,马步芳心事重重地踏上重庆山洞林园官邸的石级。飞机从西宁起飞时,他就心乱如麻;到达重庆,更有几分慌张;此刻,在慌乱之中忽又掺进一丝丝羞愧。
蒋介石毕竟见过大世面,见到马步芳,若无其事地迎上去,说:“子香,辛苦了!”弄得马步芳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老半天不知说什么才好。
“坐、坐啊。”蒋介石操着带奉化尾巴的国语热情招呼着,自己在对面沙发上先坐下来。
马步芳按照蒋介石的指点,笨拙地落座,脸涨红着,说:“兰州完了……”
“晓得了!”蒋介石平静地挥着手,“不是还有西宁吗?还有宁夏,还有新疆……我这次来,就是要考虑建立复国基地。有西南在,西北就完不了!要好好检讨一下,兰州的防务漏洞不少。”
马步芳敏感地意识到,会不会是“中央派”的那班家伙恶人先告状。于是,立刻忿忿然地说:“刘任和彭铭鼎在兰州作战中没有起到好作用。关键时刻,汉中和宁夏也都冷眼旁观,若是哪一方面以党国利益为重,增援一下,也不至于如此!内无良臣、外无接应,我是孤军苦战……”
蒋介石打断马步芳的牢骚,宽怀地说:“宁夏和汉中都有苦衷,宁夏图自保,汉中嘛,嗯……这个……尚在整补之中。至于刘任,他有什么情况总是会向李代总统报告的,我不太清楚此人。不过,彭铭鼎应该很得力呀,不是听说他同令郎合作得不错吗?”
马步芳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怕是同陶峙岳合作得不错吧!”
“唔——”蒋介石眼中寒光一闪,“俗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世道人心,能撞钟的和尚还是好的。能撞钟又能念几句经文,就更加难得。一人容天下,天下容一人嘛,是不是啊子香?”
马步芳一笑,觉得蒋介石滑稽有趣,居然还有脸皮借一个鸡毛蒜皮的彭铭鼎来谈论什么“天下”。他正要转移话题,忽见外面有人匆忙禀报,说宋希濂和胡宗南求见。马顿时显得坐立不安,脸上有尴尬之色,欲起身告退。蒋介石忙摆手:“不要走,又不是别人,大家一起坐下来谈谈。”
宋和胡是来向蒋补充陈述“进军滇西”方案的。这是他们躲在汉中密谋了近一个月的成果。两人从方案呈送之日起,就充满自信,断定蒋介石对方案必感兴趣。所以今天踏进这个门,始终情绪饱满,简直可以说神气活现!
这让本来就气不顺、心不平的马步芳浑身不自在。淡淡地握手寒暄过后,马步芳便唱开洋腔,说:“如果不到总裁这里来,我们见一面比登天还难,发个电报又怕收不到,就是收到了也怕没工夫看啊……”
胡宗南明知马话中有话,也不答理,只问蒋介石对“进军滇西”一案的看法。似乎要故意给马显摆显摆。好让马知道我胡宗南不援兰州是因为我另有雄才大略,正忙着大事业。
蒋介石见大家话不投机,也就趁机岔开话题,按照他固有的思路,对“进军滇西”大泼冷水:“我认真考虑过了,不打算同意此案。其一,两广恐难保持,大陆必须保有西南地区,将来才能与台湾及沿海岛屿相配合,反攻复国;其二,国际地位问题……”
宋希濂和胡宗南无比沮丧地对视着,觉得突然,连申辩的理由一时都想不出。
“怪不得呢,你们是不把西北当地方啊!”马步芳冷眼抢白,话说出来像是枪子。
蒋介石忙出来打圆场:“子香,你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这个……我们可以接着谈西北,刚才讲到哪里?噢,彭铭鼎这个人……”他将整个身体与思维都给马步芳,而将宋、胡二人晾在旁边。
马步芳突然失去胃口。而且在蒋介石面前谈彭铭鼎,既危险又可笑,何况还有宋、胡在场。他觉得没有必要在外人面前抖搂“家丑”。再不顺眼,彭也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的副参谋长嘛!若是8月25日晚上彭铭鼎最后时刻是死在兰州的指挥位置上,一切是是非非还得重新评说呢!
可惜,彭铭鼎没能如马步芳的意。他在尚未坚持到“最后时刻”时,便回望一眼三爱堂,没有出息地挤入撤退的人流。
那一刻很快便被黑夜吞没,包括对往昔的记忆。彭铭鼎拼命想象着这座被自己亲手放弃的城市,将会怎样地去迎接新生,而他自己——他无法确定未来的生活。他想,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赤条条地投进共产党怀抱,像一条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而同时,又将是变节失贞的下三烂。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哪怕前途……唉,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彭铭鼎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想着,夹在人流之中,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喂,是我!”黑暗中不知是谁拉了彭铭鼎一下:“快过来,那边有车!”
彭铭鼎听出声音很熟,便顺从地走出人群,转过一个屋角,果然街路旁停着一辆吉普车。这时,他认出了对方,原来是骆驼团团长贺新民。便随嘴问道:“队伍呢?”
贺不耐烦地答:“你呀,这时候还提队伍!”
彭铭鼎勃然大怒:“你身为国军上校团长,怎可丢掉自己的队伍?过去我是咋跟你谈的?糊涂!”
贺新民嘿嘿一乐:“老兄啊,我的队伍早拉着物资上路了!要是等到这会儿,只怕连城也出不去呢!”
显然,贺新民是只身带车专程来接彭铭鼎的。彭大受感动,摸黑在贺的手背上使劲拍了拍。
黄河铁桥还不算太挤,贺新民的车喇叭哇哇叫着,勉强通过。之后,就加足油门横冲直撞,不到五分钟便驶向兰州的郊外。疯跑了一段,彭铭鼎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老兄放心,反正不是共产党军队的营子,先赶到河口再说吧。”
彭铭鼎不假思考:“开,一直开到永登!”
贺新民的车开到永登,天还没亮。他把彭铭鼎扔在一个铺子里,自己找队伍去了。当然这也是彭的意思。彭拍着贺的肩膀说:“兄弟,一兵一卒、一匹骆驼都不敢丢啊,这都是本钱!”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彭铭鼎见到马继援。
经过这一夜的折腾,马继援与前日判若两人。他光头鹄面、狼狈不堪地从红城子方向蹒跚走来,身后只有包括他的家眷(大小老婆)在内不足一个排的随从。见到彭铭鼎,马继援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彭铭鼎也作出掩面悲泣的样子,说:“事已至此,不必难过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想想怎么走吧。”
“我以为谭呈祥的一○○师还完整,不料也完全损失了……”马继援忍不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山上没撤下几个人,一○○师在东岗坡一带,战事也不算激烈,阵地损失并不太大,想不到退到桥边,左冲右突,阵亡惨重。共产党军队抢先一步封锁了桥头,谭呈祥只好率部转到雁滩,想从那里强渡。结果,水深流急,又没渡河工具,只有少数门板、木片一类的东西,河水那么大,光靠这些怎么泅渡?官兵溺亡者不在少数,况且共产党军队又追到雁滩……”
这都是后半夜发生的事,马继援一本清册,了如指掌,可见他并未离开兰州多远,倒是声称留下坚守的彭铭鼎,早早跑到了百里之外的永登。
此刻,五十步笑百步也没什么意思了。马继援比撤离兰州指挥部之前,心境要平和得多,共产党的子弹并未像他诅咒的那样射穿彭铭鼎,反而彭好端端地活着,而自己却丧魂落魄,不成样子。这个世界原本事事有定。马继援觉得自己和彭压根就不是一个林子里的鸟,只是偶尔飞做一处罢了!这样想着心里就痛快得多,无所谓嫉恨,无所谓宠信。他对彭说:“你愿留就留下,不留就不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彭铭鼎试探地问:“不知你作何打算?”
马叹口气说:“我不能走,还得在这里把队伍收整归拢一下,突出来多少算多少……”
彭铭鼎的脑子极快地转动,有了新主意,说:“长官既在这里,彭某哪有自去之理!”
人在极虚弱、极孤单时是不拒绝任何伴侣的。马继援想着自我解脱的那些道理,把兰州一役的怨气都记在刘任的账上,而对彭铭鼎采取容忍的态度,以使他成为自己落魄时新的合作伴侣。
接着,他们便在永登西北地区陆续收容残兵败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得6000多人,其中有在兰州到河口北岸担任守备的三个骑兵团,还算完整,马继援让韩有禄带领着驻守秦王川,以掩护收容。其余收起来的人都是老残勤杂,有一部分是前不久由甘肃保安团队拼凑起来的甘籍官兵。马继援本来还想整补几个漂亮点儿的师,拉到凉州(武威),同新疆的骑五军会合,闹出一点名堂。一见是这么些破铜烂铁,心凉了半截。再说这时的西宁又连连来电,催促他从速返回青海。
马继援再度领教失势的痛楚,决定撤手。
这次,彭铭鼎彻底蒙在鼓里。他和几个原西北长官公署的大小官员还怀着某种希望,一步步由永登撤往古浪,满以为到河西还有大动作,因而彼此称呼官名,尽力保持前朝的威仪。走着走着,发现队伍不对劲,数十成群,放羊似的,且北去的少,南回的多,忍不住问士兵是怎么回事。士兵答:“马家不要我们了,我们只好回家各谋生路……”
彭铭鼎这才打听到,马继援已将收容起来的队伍全部遣散。他自己则不辞而别,抄小路直奔风雨飘摇中的西宁。
兵进临夏空城不空,马到黄河绝渡不绝
西宁对马继援的吸引力,除了他的父亲马步芳之外,还有另外一丝微弱的希望。据说,谭呈祥的一○○师、韩有禄的二四八师及马振武的一九○师,都有一些青海籍官兵正在渡过大通河、翻过大坂山,向湟中、西宁方向散漫而去,处在群龙无首的境地。此外,先期赶赴西宁的马英骑兵第八旅和青马八十二军副军长赵遂所带的300多名残部,以及一些零散的新编、旧编步骑兵,也在翘首以待马继援的到来。
马继援不能再在永登浪费表情了。固守西宁、偏安一隅,以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才是他最根本的使命。马继援还没有糊涂到分不清孰轻孰重的地步。
现在,马继援的直接对手不是别人,是解放军一兵团大名鼎鼎的王震。
一周前的8月22日,王震踏入临夏时,临夏几乎是座空城。这对占领者来说,也许比受到强烈的抵抗更加恐惧。
王震是个从无惧色的将军,“南下北返”的往事已足以证明这一点。但是,“空城”使他警觉到一种力量的存在。这不是枪炮可以解决的问题。王震把兵团政治部主任孙志远叫来,说要召集一、二两个军宣传部长开会,研究研究当前部队的思想工作:“老孙啊,该用用你那一‘杆子’了,你给我组织个‘炮群’行不行?”
孙志远说:“枪杆子、笔杆子都听你指挥,服从党的领导嘛,你指东打东、指西打西!”
“不能报喜不报忧啊!”王震说,“我开这个会,不讲辛苦、不讲成绩,就是作检讨!”
王震所说的“忧”,侧重在群众纪律方面。西征出发之前,王震就给部队提出一句口号,叫作“依靠政策纪律打胜仗”,并且拟了个“三要五不准”的条文:一要严格执行纪律政策,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二要人人开口,个个宣传;三要坚决执行俘虏政策,不杀不辱。“五不准”是:一不准进清真寺;二不准进入回族同胞的内房;三不准吃猪肉;四不准借用回民食具;五不准私自到回民井中打水。这还不够,还明确规定了进入回民地区后,对回族男女老少的称呼。对老年人要称老大爷、老大娘,青壮年称“大哥”“大嫂”,不准笼统地叫“老乡”,更不准叫人家“老表”“老板”。
最后,王震给这些纪律条文下了个“坠子”,规定:只要谁冒犯了民族和宗教纪律,不用报告就可以枪毙。
说起来,也就是改个口的问题。但习惯这东西很古怪,你不说它,它似乎就不存在;你一说它,它就成了一座山。有的连队为了搬掉这座山,还组织战士互相问答测验,甚至在院子里排练和老乡相遇或接触的情景,一个扮老大爷或老大娘,另一个扮解放军,两个相遇,解放军恭恭敬敬地叫声“老大爷”,“老大爷”拖着长腔“哎”一声,逗得大家哈哈直乐。指导员绷着脸批评:“严肃点,这是开玩笑的事吗!”接着又去一本正经地导演:“声音不要太高,亲切一点,自然一点,脸别绷得那么紧嘛……”
王震乐呵呵地说:“这可是天大的政治工作啊!老话说官逼民反。清朝同治年间回族人造反,是清廷民族压迫政治逼出来的;民国后回族人造反,也是如此。我们人民解放军西进,是消灭压在各族人民头上的军阀马步芳,解放被压迫的民族群众,跟过去情况是两码事。有人说回族老太婆都会拿菜刀杀人,那是回族造反时对付反动统治的。我军纪律严明,回族同胞一定会支持我们的。现在人家有误解,一定要把宣传工作做到家,一个人都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