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方设法找到伯特·伦纳德的时候,当地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都被放在洛杉矶一个个人设备储藏间的小隔间里,这个储藏间被一圈蛇腹形铁丝网和一排棕榈树围住。凑巧的是,这间储藏间正好位于伯特20世纪50年代拍摄《任丁丁历险记》时住的房子所在的那条路上。鉴于《任丁丁历险记》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电视连续剧之一,伯特才能够买下这幢都铎时期带有网球场、位于格里菲斯公园附近的房子,周围邻居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几年后,他因为倾家荡产而不得不把这间房子卖掉。现在,他名下仅有的地产就是2006年他去世后在好莱坞山上森林草地墓园里的那方坟墓和这间储藏间,而这间储藏间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储藏间在一块荒凉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场地上,场地上光秃秃的,像是一个墓地。沿人行道那一排用锁链连接起来的栅栏中间塞满了被加利福尼亚呼啸的狂风卷过来的传单和报纸。
伯特的储藏间在距离入口最远的一座大楼里。一个矮个子男人身上印着褪了色的铁娘子乐队的图腾,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背心正在附近修理一辆汽车的引擎。但不管怎样,除了远处传来的汽车声之外,这地方还是很安静的。我沿着楼梯往上爬,楼道里的灯随着我的脚步声突然亮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脱口说了句“你好”,然后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之中,我听到轻柔的振翼声。一 只小鸟已经在大厅的椽子上筑起了巢。我站在那里的时候,它跳起来,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它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走到伯特家锁着的门前。为何这只小鸟选择在这里筑巢?在这个都是储藏间的大楼而不是在诸如圣塔·莫妮卡的荒野筑巢呢?大自然太神奇了。我开始在包里翻找钥匙。
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寻伯特·伦纳德。当年他是好莱坞演员中的榜样,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曾经在那里待过——他没有与任何摄影棚联系,没有任何需要开发的项目,也没有打算与任何公司签什么合同。我找不到他的地址和电话。我给所有我能找到的他的朋友打了电话,但他们告诉我自己是多么喜欢伯特以及伯特欠了他们多少钱之后,都说自己已经好久没跟他联系过了,也不知道他可能会到哪里去。这一点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让人抓狂。我急着想问问他和李一起工作的事情,想问他为何对任丁丁产生了兴趣,以及一大堆我觉得至关重要的问题。
后来我找到了他,但是以一种最不恰当的方式找到的:我无意中看到了他的讣告。看了讣告,我找到了他的女儿吉娜。几个月后,我们在她洛杉矶的家中见了一面,聊了聊天,当然这次谈话还是让我颇为受益的,但我还不满足。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吉娜无意间提到一个储藏间,她说自己可能有钥匙。她上楼找钥匙的时候,我就坐在客厅里,激动而急切,这种感觉与扳下老虎机的拉杆时那种感觉一样。一分钟过去了,接着吉娜走下楼来,把钥匙递给我,提醒我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储藏间里有什么东西。她说伯特还活着的时候那里出了问题——就是没付房租这类问题。吉娜的妈妈詹尼是伯特四个妻子中的一个,她现在负责照看这个储藏间,但家里没有人有机会亲眼看看那里到底放着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值不值得留着。
……
钥匙没错,但锁扣被绊住了。我用力敲打,那薄薄的金属门发出丁零咣当的声响,声音沿着空荡荡的走廊传到下面。我又敲了一下,门开了,储藏间有一种深邃而沉默的私密感。我曾经了解过一个专门出售那些没能按期缴纳租金的人的储藏物品的拍卖商。拍卖开始前,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检查储藏间里的物品,而每当一个储藏间被打开的时候,那种充满诱惑但又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是撕开了某人的衣服。我们猜不出锁开启门打开的瞬间我们会看到什么:可能是几把破旧的餐桌椅,一大堆脏兮兮的衣服,乱糟糟的书、电灯和小装饰品;也可能是一座金山。
在伯特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的生活很是惨淡。他欠了一屁股债,也没有固定的居所,所以凡是不必要又不好拿的东西他统统都要丢下。他留着的东西现在都在我面前,一直堆到3482房间的天花板上。这间屋子和纽约市一个停车位的面积差不多大小,屋子里塞满了东西,我几乎无处下脚,但我还是先把上身探了进去,然后把整个人都挤了进去,紧贴着一个文件柜。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筒,朝着最高的那堆盒子照了照,那些盒子在自身的重压下变了形,像是一张薄煎饼。我能听到那只小鸟在大厅里发出细长的叫声,我把灯光凑近那些变了形的箱子,上面的标签全都写着“任丁丁”“任丁丁”“任丁丁”。
从1947年李和任丁丁三代拍摄《任丁丁归来》到1953年李遇到伯特这段时间,李的生活非常平静。过去,通常在完成现有的拍摄任务或巡回表演之前就会有其他电影或宣传活动排在后面。但这一次,在巡回宣传之后,他和任丁丁三代回到了河畔镇。
他每天会有几小时待在回忆屋里,接待来访的人并给他们讲述任丁丁早期的故事。他还对训练马匹非常痴迷。如果他正在对马匹进行训练却到了去学校接卡罗林的时间,他经常会驾着马车到学校接她,这让卡罗林觉得很是尴尬。
当时邓肯一家过着舒适的生活,但绝对算不上富有。伊娃还在做秘书工作,他们还是买不起新房子;这件事总是一拖再拖,李总说等到任丁丁下次取得巨大成功的时候。可这成功在哪呢?《任丁丁归来》可以说是吸金不少,也受到欢迎;它虽不算是轰动一时的大片,但也绝不是一败涂地的境况。但不管怎样,那之后房子的事还是没有动静。李和罗麦公司签订了拍摄连续剧的合同,但电视剧开拍之前,罗麦公司就因破产而关门大吉了。在电影界,德国牧羊犬的确有东山再起的趋势:哈维、莱克斯三代、佐罗和好运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的电影中崭露头角,还有一只名叫火焰的魅力不凡的牧羊犬出演了三部不同连续剧的主角,这只牧羊犬是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年轻人训练的。
李最想拍摄的电影是根据他自己的故事改编的电影——就是他如何摆脱孤儿的境遇,如何参加战争,找到小狗并把它培养成明星的故事。这与其说是虚荣心,不如说是一种印证,他总想着这件事。在哈恩营地的时候,电影有了一个错误的开始。现在,他建议埃弗雷特·弗里曼把这个故事写成剧本。弗里曼是一个好莱坞的剧作者,他刚刚完成了《空想家的秘密生活》以及《地道的美国人吉姆索普》两个剧本。李的故事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他开始对这个故事进行剧本化的处理。本来电影的拍摄工作似乎已经走上了正轨,但后来弗里曼的来信却带来了让人失望的消息,他在信上说,“到目前为止,我没能把这些素材编写成一个成功的剧本”,而他想要放弃这个故事了。(他在信中还说李的故事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他打算写一个关于人和狗的音乐喜剧,并将其“制作成一部出色的电影”,电影中的主角可以由任迪出演,但李对此并无兴趣。)
李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不算老,但他对詹姆斯·英格力士说他不想再进行更大规模的巡游了,对此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他或许就是对这种时常在路上奔波的生活感到疲惫了,但他的话中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
至少李想过未来要怎样生活。任丁丁三代也不年轻了。拍摄《任丁丁归来》的时候它已经七岁了。尽管它还是活力四射,而且只是刚刚过了生命的最佳时期,但他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李从任丁丁三代的孩子中挑选了一只小狗来做它的接班人。他似乎也为自己选好了接班人:尽管卡罗林当时只有八岁,他开始对人们说卡罗林最后将会接管这些狗,好像他自己也准备离开舞台。
当时娱乐界真正让人兴奋的事情是电视这一新兴媒介,人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电视技术是在20世纪20年代末开发出来的,但美国欧诺公司直到二战后才开始进行大规模生产。20世纪40年代中期的时候,全国上下只有17 000台电视机,而且大多是在东北部。后来,电视突然间在美国站稳了脚跟。到1949年,美国每月电视机的销售量在25万台,与此同时,新的电视节目也不断涌现。第一个儿童节目是1947年上映的鲍勃·艾莫瑞的《无名小卒俱乐部》。1949年,第一部以西部为主题的儿童节目《生仔卡西迪》上映。该节目的演员威廉姆·博伊德以出演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无声电影起家。他在这个节目中扮演了白头发的生仔,他是个真诚又如慈父一般的牛仔,督促影迷们发誓遵守那个包含了善待动物和过马路时要小心等八个条目的教义。
《生仔卡西迪》通过电视的传播方式是那些电影明星永远都不会想到的:它成了一件商品。在印有生仔卡西迪形象的折叠刀刚刚上市的10天之内,这种折叠刀的销量就突破了100万。因为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所以那些一向认为黑色对孩子来讲过于沉闷的童装制造商也开始生产类似的小号黑色衬衫,而且这些衬衫一上市就被抢空了。随着生仔帽子、午餐盒、手表、盘子、毛巾、肥皂和几十种其他商品的出现,由这个节目衍生出的商品在短期内创造的价值已经达到了两亿美元。
生仔这一节目流行期间还有很多其他以西部为题材的节目,其中包括《天空之王》《斯蒂夫多诺万》《西部元帅》《吉恩奥特里秀》和《孤独的护林员》。所有这些节目的中心人物都是一个强壮、虽然距离我们有些遥远但能够完美伸张正义的男性形象——理想中的父亲。换句话说,这很可能吸引了这一代中因为战争而暂时或永远失去了父亲的孩子。西部题材的节目非常适合战后的观众:这些节目塑造了一个用武力权威解决问题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即使是一个善良的普通人,只要他想诉诸武力,就能够使用武力。
在这些西部节目中,西部空旷的风景给人那种早期美国未成形的、开放式的感觉。人们相互间都是不期而遇的陌生人,都以昵称相称,他们没有过去,不管是不是孤儿,与他人都没有联系。善恶之间的界限十分分明。在这些西部节目中,世界又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战争期间,出于必要的考虑,男人大多离开了家,而妇女成为新的权威。但在西部,事物回到其原来的模样,人们又找回了自己熟悉的生活秩序。男人高高在上,女人则听从安排,她们的地位降到战前的状态,似乎只是微小的装饰品。对美国人来说,西部节目中反映出的人物性格就是国民性格的一个缩影。对于其他国家快速消费这些娱乐节目的人来说,西部是人们重生的幻想,过去被人们丢在了一边——这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全新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还不成熟,都只是基础要素。到20世纪40年代末期,大概有30部黄金时段的西部片正在拍摄当中,而在最受欢迎的十大节目中,有七个都是以西部为题材的。
人们没有忘记任丁丁,但娱乐业的人们想要将它搬上电视荧幕,而不是电影银幕。为了抵制电视不断增长的影响,电影银幕变得更大也更壮观了,同时也变得不那么适合任丁丁擅长表演的庄严的狗的故事了。李对电视表示怀疑,他并不看好这一新媒介。不过,制片方和导演开始来拜访厄尔兰多·任丁丁,想要说服他让他相信电视将会成为任迪理想的发展园地。《卡萨布兰卡》和《米尔德里德·皮尔斯》的导演麦克·柯蒂兹也登门拜访,他为任丁丁写好了电视剧剧本,并愿意自己赞助这个剧本;这一项目最终没有什么结果,我们很难知道是李拒绝了这一请求还是柯蒂兹最终决定不拿自己的钱冒险。此外,还有其他登门拜访的人:制片方理查德·塔尔梅齐、导演小威廉姆·科利尔、顶点电影公司(这个公司最终出品了《孤独的护林员》)、麦思科电影公司的制片兼导演哈利·韦布和指导了包括《硬汉》《沉默的原告》和任丁丁的成名作《北方从何开始》等多部老任丁丁电影的切斯特·弗兰克林。另一个制片商阿尔弗雷德·希尔想要制作一个纪录片式的节目来捧红任丁丁——这个节目类似于一个狗狗脱口秀,任丁丁是主持兼特邀嘉宾。就像希尔建议的那样,它可以是“导盲犬、英雄狗(比如一只唤醒睡在着火的房子里的人的狗)、为某领域的赢家或为医学做出贡献的狗等。”
李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长期以来,保持公众对任丁丁的注意力一直是他的责任,因此,他的这一举动让人很是不解。但也许他这种与自己初衷恰恰相反的做法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碰到自己认为最合适的人。
伯特从未想过要进军电视业,他从事的是电影方面的工作。他认为电视不过是流行一时的东西,而这一流行趋势终将过去,或至少它永远不可能威胁到电影业。伯特于20世纪40年代末来到好莱坞。此前,在高中毕业之后他先在纽约大学待了一小段时间,接着在二战中服役,成了一名开战斗机的飞行员。战争结束后,他先在墨西哥和他的哥哥罗杰一起住了一段时间,有人说他那时开始每天“关注那几个住在罗杰家的漂亮女人”。他喜欢女人,喜欢招惹那些轻佻或是已经有主的女人。当时他二十多岁,已经有过家室又离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