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了三个月,子浚和阿升等依然杳无音信,宋二和他们并不在一个船上,只说自己眼睁睁瞧着少爷的船沉下去,却无能为力,宋二大病了一场后竟然暴毙,给这事更平添了一点“死无对证”之感。
与此同时,忆君胎里许是带着不足,体质虚弱异常,满两个月后竟开始断断续续吐奶,婴孩吐奶本是常事,许逸只说并无大碍。
可是府里却开始疯传这忆君体弱是因为月份不足,言外之意不外是说容昔腹内胎儿身世有异,不是齐家的血脉罢了。
容昔虽出了月子,身子仍然十分虚弱,经此一变性情改变许多,原来也是爱笑爱闹的人,如今却越发麻木,有时成日也不会露出些微笑容,看到忆君也只是淡淡然,并无特殊神色。
采夕看屋里冷气沉沉,只催粗活丫头把炭煨上拨旺些,自己拿了一床新被衾给容昔盖上,只觉得她的双手触及如冰寒凉,不由鼻里一酸。
“你相信吗?不见到他,我是绝不会信的,他答应我了……他不可能不回来……他不会……”容昔喃喃道,目光呆滞,似乎透过帘子望着一个模糊的光点,只有一点点微茫的光在眼眸间忽明忽闪,声音渐次低下去,又是沉寂,死一样的,死气沉沉的寂静。
采夕慌忙别过头去,她掩饰了眼角的泪意,好一会儿回过头来,给她捂着被子,道:“小姐,姑爷……姑爷他……人死不能复生……”
她呆滞的目光倏地闪了一下,她一把把采夕推到地上,力度很大,采夕只觉得惊惶间腿部剧痛,她恶狠狠地道:“你和他们一样,你也信?滚出去,我不要听,他没死,谁说他死了都是在咒他……你们安的什么心!”
素屏听到声响,忙跑进来把采夕扶起,二人退下去了,整个屋子就剩下了容昔一人,容昔觉得胸口窒息,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她是最清楚的,因着这种清楚,她心里的痛苦难以自抑,推倒采夕的那只手正钝钝地疼着,想来,采夕也疼得不轻。
容昔忽而冷然一笑,如今,这天下还有人比她更不幸的么?可还有?
西窗被风吹开,只闻西风呼啸入耳,夹带着一点秋日萧索的味道,屋里有寒凉的桂花气息,进入口鼻,只是莫名熟悉的伤感。
她曾经为了给他做他爱吃的桂花糖藕,采过桂花,七分成熟的桂花,连带着花蕊,四分曝晒,五分腌渍,一分心思。
纤纤素手,橙黄的桂花,那样美好的情致,他斜斜倚在窗阑旁,拿着几个瓣子嗅着,笑道:“容儿心思好巧。”
她回眸一笑,二人相望,竟似乎永远也看不够似的,如今晒干的桂花还在檀木花架上晾着,只留下气味依旧——人却不在。
旁边的镂纹撒花梯架上还散散搭着几件衣裳,月白、鸦青、玄色,都是男子的服色,那是她头几个月闲着时和绣娘一同制的,她觉得时间难免赶着些,针脚粗比不得外头织绣坊里做的好些,但是毕竟是自个心意,因此一针针绣得用心。
室内昏暗的光线,独独掩着她黯然的神色,她的双臂紧紧箍住了自己。她怎会晓得自己这样命苦,要知道是这样结局,一开始她就该认命,原来命数几何,压根由不得自己。
她直觉总觉得是自己把子浚害死的,哦,不,子浚没有死,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耽搁了,不过才三个月……
或者明天,他就回来了……
第二天,艺馨堂,前偏厅空旷的大堂里,一名男子的尸身静静躺着。陪同回来的人都咬定了说这就是齐郎的尸体,被云南广西府的渔民打捞上来的,因不知何事报了官,这才给运回来。
男尸经过长时间水泡,已经浮肿不堪,皮纹越发粗大,脸面早已看不清,原本在水里头,因为水里冰寒,并未曾腐烂,可运来这几天,尸身渐次开始有了腐烂之意,好在用香料埋着,并无过多气味。堂内有女人发出干呕之声,还有的胆小的,藏到了小子的身后。
齐夫人早已卧病在床,如今只有纪姨娘秦姨娘撑着场面,两位都掩面哭泣。
容昔呆呆地站在纪姨娘身后,任由一只手被她牢牢握着,“容儿,你别看……”
容昔知道那件衣服确实是子浚的,心下已然凉了三分。这时,却听门外一高扬女声道:“不可能!”
原来是月娘,月娘跑进来,翻开男尸的右手,道:“并没有疤痕,这不是浚儿。”旁边的押运官立刻道:“这位夫人,赤头白脸的,谁有心思去骗人呢?这官章、官服、身形身高都同齐大人一般无二,况且打水里泡了这许久,脸容尚不清楚,这手上有无疤痕更难说了。”
月娘身边的丫头鸣儿低低道:“阿升哥哥……竟连尸身都找不见了么?”说罢扑倒在地,呜呜哭泣。
月娘看那男尸指上牢牢套着一个青玉扳指,呆看了半晌,竟凄绝一笑,道:“是浚儿……”
月娘话已至此,再无人怀疑男尸的真实身份,容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冰凉的地面,寒意顺着疼痛的腿部漫上心头,所有人都哭号着扑上去,容昔只是坐着,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眼角干涩。
“容儿,你和孩儿要好好等我回来。”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可是一切恰如平常,你却仓促离开。
“姨妈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你娘亲……”月娘失神地呢喃,容昔素来耳朵尖灵,听了这话,一瞬间如同雷击心头。
姨妈……不应该是姨娘么?月娘知道子浚手掌里的伤疤已经叫她十分意外,如今见月娘与自己一样失神,又兼失神之语,她心里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线团,千头万绪……只不知道从何处寻起。
娘……汉人,汉人么?可是子浚是旗下人,叫母亲都是额娘。
容昔的手抚上额头,只觉得手凉,额上血脉顿顿地跳,仿佛心跳都移来这里。
恍若是前一年的夏日,午间,二人在榻上歇中觉,她的手环着子浚,子浚睡得好,一会竟然说起梦话来,容昔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脸上一红。
她也清晰地听到子浚忽然带了些微哭意的一句“娘亲,浚儿想你…别走…”
容昔当时不觉得怎样,如今想起越发惊心。
难道钮祜禄郎氏不是子浚的亲生额娘?那月娘跟子浚的亲生娘亲有何关系?容昔的心头紧紧揪了起来。
心头柳暗花明,好像又全都晓得了,这个叫做言如夜的女子,或许有两个亲生的妹妹,一个叫如月,一个叫如思,言家三个女儿,都有着这样**雅致的名字,想来也曾是诗礼人家罢。
如夜年纪最大,容貌性格不必说定是很好的,爱上了一位满怀抱负的青年才俊——齐襄尧,可是言家家世普通,大抵只算是个小家碧玉,奈何情根深种,二人私定终身。
具体如何容昔并不能知晓,只大抵是后来的齐夫人看上了这位青年公子,便与言女义结金兰,言女一心待友,并不晓得二人之间的私情,晓得之后大势已去,却被囚禁加害而已,容昔确定言女一定是被囚禁在玲珑阁内。
琛儿应该就是如思,琛儿与容昔相处时间不长,却颇识礼数,有时还会露出腹有诗书的韵味,偶然还与容昔对答几句。
她当时只叹齐家这诗书人家连小丫鬟都这般知书达理,与别家不同,现下想来,不觉惊心,可是言家两位女儿是如何骗得精明如斯的齐夫人信任,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呢?
难道这些大家大户里的人,看到可疑之人,都是刻意蒙蔽双眼,不听不看不去一探究竟吗?原来这些明眼人竟然都在装聋作哑。
容昔觉得人心可怖,越发头重脚轻,难以支撑。
手边一张小小信笺,在不起眼的一点攒画花枝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月”字,栀子花的香味遥遥传来。
她的唇边,勾起了凄苦的笑容。
堂外千菊花架旁立着一个萧索身影,哀然凝视着这一切,倏忽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