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年下,正处寒冬,地龙又生起来了,尊贵的侯门深院,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和室内如春的和暖。
四方的屋子,几叠花样浅淡的紫檀屏风,把室内隔成了几个部分,雕花架子床上,容昔静静地坐着,忆君躺在身畔,不过数月尔尔,所有情况已经大不一样。她虽不通朝事,不过江南府提督贪污饷银一事轰动朝野,无人不知,当时牵涉之广,连带江南几大府里官吏抄家放逐,场面惨烈。
如今,有人把雍正爷末年的这桩案子扯了出来,并且状告时任从一品江南步军都统的余阜世,本来皇帝属意旧案不提,可此时一向不问朝事的皇太后却提议彻查,让朝野上下都为余家捏一把汗,此时方晓,无论罪过有无,贪资大小都余家这个罪过算是当定了。
容昔毫无办法,此时才知身家富贵,不过是朝夕之间,丝毫依靠不住。一气之下,竟然**病榻,齐家初还顾忌着,之后越发懈怠,屋子里的丫鬟哪个不是登高踩低的,如今连屋子也不给好生打理,只剩下采夕、素屏、锦画还有阿夙几人轮流照顾着她,当然还有那位许逸大夫,日日照拂,才不致延误病体。
容昔今晨只觉得头昏不似前几日那般严重,便撑着起来,采夕在府邸后门处刚接着信使递的话儿,只是心头一沉,犹豫不定,不知该如何说给她听。
刚迈了步子要往府里进,只听马鸣长嘶,一声清脆道:“采夕姑娘,留步。”
她回了头,只见一个白净面皮、中等身材的男子,不是那位福公公又是谁,她请了安,话音里透了三分冷淡道:“一个寻常日子,福公公怎的来了?”吴书来并不多言,只道:“我出来原是不易,不过是主子交代要紧的差事,可否引我去见二小姐。”采夕见他神色凝重,只得拿斗笠栽他帽上,带他往阁里去,因为怕人瞧见,只捡了最偏僻的道走。
到了疏影阁,吴书来左右一瞧,只见花色衰败,阁院甚小,屋里虽然陈设虽精致秀丽,却觉似乎略有蒙尘,不是十分明净。引领陌生男子进入小姐屋子是不合规矩,不过采夕心想福子既然是内监,便也无所谓了。
穿过偏殿,进了内屋,眼光瞥见容昔坐在床榻上,吴书来不便多看,只垂了头,道:“见过夫人。”容昔听是熟悉嗓音,抬头,看是吴书来,忙道:“公公怎么来了?锦画,上茶。”边让吴书来坐下。
吴书来只推辞道:“夫人,福子来这儿只为一事,给我们主子带个话,此番事变,皆是意料之外,即便事已定局,亦将保二老不受牢狱之苦。”说罢,跪身道,“夫人,要知道,咱们万岁爷已是尽力力保余大人,且不说余大人是您的亲父,但只论自小的情分,万岁爷对余大人是十分敬重,可惜,内戚势力……并不能不顾及……”
容昔心下雪亮,恨声道:“既然如此敬重,皇上是明君,难道不知道如何叫做‘必不使一人含冤’么?我父为官甚久,怎会为那区区万两饷银而做天下人不齿之事。皇上真的信那些小人之言?”
吴书来身子一颤,思忖了半晌,才道:“夫人,若只是小人,很容易搪塞,可是这是太后的意思。”容昔怒道:“太后多年不问政事,如今在这当口上……很难不叫人认为是公报私仇……”
她的话音未落,采夕慌忙捂住她嘴道:“小姐,这样僭越的话如何说得呢?”
吴书来心里一阵不安,只低声道:“什么公仇私恨奴才不懂,只是,咱们万岁爷还有句话,夫人有何需要,必定尽力为之。”
容昔心头一阵冰凉,跪坐地上,道:“尽力又有何用,余家一世英明,我父亲一生忠诚为主,如今却被小人谗言落得如此下场,尽力有何用,什么都完了。”
采夕听她呜呜哭泣出来,心下亦是五味杂陈,便忙搀扶她起来,哀然的神色依然掩饰不了她绝丽的容貌,只见梨花一枝带雨而泣,几缕青丝沾染在鬓边眉梢,到平添了几丝楚楚可人之意。
吴书来不能再多说了,他喉头一直紧绷着,他很想把这些日子皇帝为她辛忙的事都说出来,皇上可是万乘之尊,一国之君,但为了她如此折损龙体,彻夜不眠,不过是为了把账本的破绽找出来,可是又有何用,钮祜禄氏、富察氏、乌拉那拉氏三大族联名掌控了这个大案的判决,皇上总不能真的为此孤注一掷,如果那样更会害了她,现今之计只能等待,并暗中把余阜世及其夫人保护起来而已。
皇帝仍然只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心头歉疚万千,只好派他吴书来来一趟,亲自安抚,只怕她再受重击,寻了短见。
“万岁爷只让夫人放心,万毋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吴书来福了福便退下离开齐府。
容昔心头不是不感念,只是现在各种悲剧交叠,让她已经精疲力尽了,早上端来的药碗她给打了个粉碎,一口也不喝,一口气恨不得断了,可是她比皇帝更晓得“亲者痛仇者快”的道理,她不能,也不会。
死是最简单的法子,可是她刚承受过失去子浚而万念俱灰的痛苦,要让爱她的人再承受一回么?
过了三天,余水寒便登门拜访,好在事情还未曾牵扯到他,皇帝因着愧疚之情,便格外照拂这位余少将,虽然不能明着攫升他的官职,但暗暗把一些实权事务交付于他,并且官俸前前后后涨了不少,算是格外厚待了。
水寒收鞭下马,只由早早守候在府门口的小厮引着,一路往疏影阁去。
这是水寒第一回见到容昔在齐府的居处,只见两间正房,一明一暗,竹骨作阶,别致清雅,旁有三间小屋,一间是二层楼阁,两侧并有耳廊,匾上正楷写着“天青阁”,两侧未及细看。
一个穿着杏黄色夹袄的小丫鬟笑嘻嘻迎上来道:“是余少将吧?少夫人从早起一直念着,快请进罢。”
水寒微笑回礼,便从正门快步走进。只闻屋内是熟悉的梦璃香,看来妹妹的喜好依旧变过,水寒有一瞬的怔忡。
仿佛她还是十二三年纪,正午歇中觉,正是春末夏初开始要热起来的时候,她身材虽纤,却最怯热,只把单薄的罗襦裙松松穿着,一直鞋子还踢得老远,一点也没有闺秀淑女的模样。他下了学就来瞧她,从芙月殿正门进去,只见海棠春睡画屏在艳艳日色下格外色泽怡人,他嗅得到满屋子的梦璃香带着梨花底香的甜味,他把帘子拨开,她睡觉轻,迷瞪着道:“采夕么?”他笑道:“是我。”
容昔总会笑着拍拍床榻,道:“是哥哥,快过来坐,陪容儿说说话儿。”
那时她还豆蔻年华,他却已经年少老成,了解即便是亲兄妹,亦不能同榻而坐,总是在桌边坐了,给她讲些学上的事。
她听了一会就嚷着烦,只瞪着一双盈盈美目看住他的脸,道:“容儿要听才子佳人的故事,你们学里那些繁文缛节、四书五经的,腻烦得紧。”
他哑然失笑,于是之后总给她带些诗经,乐府之类的古书,容昔聪慧如斯,不几日便嚷着要其他的来看,渐渐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从小依赖他的小容儿,长大了,心里也有了许多秘密似的,他再难把她心思看透,眼睛,还是那双黑白分明如有宝光的眼睛,可是她再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了。
一剪窈窕的月白色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水寒回过神来,只见面前的妹妹面容苍白瘦削,一剪秋水不似从前那般晶莹明亮,似乎沉沉地透着哀怨,木讷的神色,再不似当年那般灵动美好。水寒仔细凝望她,却觉得她容貌似乎并未有分毫变化,大抵是自己心里疼惜她才会这样觉得。
她呜咽一声,扑进他怀里,水寒心里一疼,心头本来一肚子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容昔哭了半晌,才擦把泪道:“本来不打算流泪,可是见了哥哥总也忍不住。”
说罢轻然一笑,面上仍是泪痕依依。二人在桌前坐下,容昔急切道:“父母可都还好?我听说父亲气病了,吓得魂飞魄散,现下没有事了吧……家里——余府可是真的散了?”水寒道:“容儿放心吧,父母都很好,父亲原就有心病,这一气下自然有些心痛的征兆,好在已经稳住了,余府如今树倒猢狲散……你是没有经历,真是世态炎凉。”
原来,余府被抄,几方姨太太都卷了能卷的好处跑了,其余下人除了寥寥几个自小在余府做事的,其余都携财奔走了。母亲心好,只叫多分些遣散费给诸位,盼着都能有些好日子过,可是花销却不菲,余府本来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惦记这些下人,最后却是人去财空。
水寒道:“我以前从未觉得母亲是如此有担当的女子,这回逢着事变,父亲病倒,只余母亲一人打点这所有琐事,家里未曾出过乱子不说,一步步江河日下的景象也并未曾让母亲烦忧,她一边照顾父亲,忙着遣散仆人,把钱财富贵看得比什么都淡,我从未曾想到。”
水寒不是母亲的亲子,他是父亲与原配妻子顾氏的孩子,顾氏生下水寒就撒手人寰,身世可怜,水寒性情沉稳憨厚,自小与母亲亲近,所以母亲疼惜水寒甚至超过容昔。
水寒又说了一阵,忽地疑惑道:“为何那抄吏的头子只说母亲身世可疑,可如今却不了了之了,那日为此事闹腾得十分厉害,我竟也摸不着头脑。”
身世?母亲曾经是雅妓的事并不怕人知晓,可却说身世可疑,哪里可疑,母亲——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竟然也可能掩藏了秘密么?
人心,到底要复杂到何种境地,她只冷眼看着日色随着时辰轻移,心头一点点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