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踯躅在关中的最后一天,滕之蟠耳朵里嗡嗡作响,视野里只有王劲哉高大的身躯下穿着黑面布鞋的一双大脚。王老虎还是那么一副虎啸山林的架势向他训话,“我知你打仗也是把好手,平日里骂你骂得多了,是爱你的,你知道不知道?”
滕之蟠赶紧打了立正,连说,“知道!”
“我有个重要的任务,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完成。”
“我是师长旧人呢,一定不负师长厚望!”
“不叫你去杀人。”
“那就不杀。”
“比杀人难。”
“不难也不派我。”
“你兄长之蛟,我就说他个白净面皮的,书念得多,鬼点子也多,搞情报还是好的。”
“是,我兄长比我聪明。”
“他要在,就该是他去。”
“师长,您说过的,我兄长叫叛徒和鬼子害死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他了。”
“他心细,你胆大,他脑子好,你枪法好,你们俩各有各的优长。”
“师长您别夸我了。”
“我一直寻思,杨虎城将军才是我老陕力主抗日的大功臣,老蒋个畏首畏尾的怂货,把虎城将军关到现在,太对不起将军了。我当初一气之下离开虎城将军,狠是后悔。我要之蛟派了很多人暗访,军统人么鬼精得很,不过派回来的人说,虎城将军不是被关在重庆,就是在贵阳。隔了这么几年,是死是活,什么情况也不明了。现在你接着去,寻着杨虎城将军,连一家老小,要给保下来。”
“……是!”
“这是个绵里藏针的任务,你要多想一想你兄长,相机行事。”
“是!”
王劲哉没有追究滕之蟠最后的迟疑。在滕之蟠,师长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交了那么个千钧的重担,恐怕也就是他最后的使命了。不成功,则成仁。
六
周银杉板着脸向下属下达了毛人凤的授意:白公馆和渣滓洞所有关押者,无论是何等级别的政治犯,无论是否甄别,无论男女老幼,一律秘密处理,不得走漏风声。
而后同沈沉开始周密筹划布置,如何低调有序高效地杀掉几百持不同政见的同胞。
沈沉问,“主任,那个滕之蛟……滕之蟠,是共产党吗?”
周银杉说,“现在他是不是共产党已经不重要了。”
沈沉说,“那,不是共产党,还要放了他吗?”
“放了干什么?保密局从来只有抓人,绝不放人!再说,共产党有本事把他藏在我眼皮子底下,难道没本事把他弄走?”
沈沉点点头。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但又觉得始终没有抓住长官的思维要义。
蒋中正的心腹之患都做掉了。其他人更不在话下。
经费也不缺乏,毛人凤局长千金一掷慷慨得很。干脏活就要出重赏么,周银杉不拒绝。
当毛人凤微笑着称赞徐远举周银杉们是股肱之臣党国柱石,令他们潜伏重庆必要时里应外合,周银杉除了能向蒋大总统的半身像敬一个最标准的军礼宣誓效忠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心思。
你也不过是枚棋子。只不过是棋子而已。
命令重于生命,工作岗位就是家庭。
长官看不到、想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的,我们要替长官看到、想到、听到、做到。
周银杉看着会议室墙上的标语,独自冷笑。
钟表似乎都改成了倒计时。
周银杉看到滕之蟠站在窗前看光景。“趴着!”他命令。
滕之蛟很诧异此刻的周银杉。这个保密局西南督察室的实权派前所未有的阴森。如果不是最后的理智和坚强的意志,整个人似乎就要崩溃。
滕之蟠可没有那么听话。周银杉力道奇大,动手让他趴在床上。
仍然是按摩。一股诡异的怨气在滕之蟠的身体上游走。
滕之蟠忍不住,骂了几句,“你娃做甚呀?”
周银杉停手。滕之蟠翻身坐起。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周银杉的表情。有句古话,叫哀莫大于心死。
“我杀了个九岁的小姑娘。”周银杉人在对面,声音却从地狱传来。“就跟我亲手杀的一样。你懂吗?九岁,跟我女儿一样大,长得一样可爱。我杀了她!我记得,昨天我们还唱着校歌,亲爱精诚,继续永守……”
周银杉双眼充血。滕之蟠有错觉对面的人似乎要吃了自己。
半晌,滕之蟠冷哼了一声,“长官你是怎么一步步泥足深陷,不用我告诉你吧。”
周银杉的思维似乎游离在三界之外。他直勾勾地盯着滕之蟠,而滕之蟠却觉得这个快要失控的周主任在看着别的什么虚空。周银杉的神色很有些可怕,但滕之蟠不怕。他向来不惧怕任何人和事。
周银杉说,“你知道我杀的是谁的女儿吗?不,你不知道。她的父亲,她的哥哥……我是奉命行事,奉总统的密谕。军人的天职就是无条件服从命令,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滕之蟠被周银杉的眼神压制着,他转过头去。他从来就不喜欢跟兄长拌嘴,也不怎么能说会道。他觉得周银杉特意跑来告诉自己他的罪行,纯粹是可笑,多此一举,休想从他滕之蟠这里得到半句好话。
一个微弱的火花同时灼烧着滕之蟠的思维:这周银杉明明是露馅了,可他总是把握不住,到底露在哪里。就趁现在,趁周银杉这个死军统最不堪一击的时候,从他嘴里套出杨虎城将军的下落!即便是孤注一掷,也值得冒险。
周银杉突然抓住滕之蟠的手腕,“你杀了我吧,我是个刽子手。”
滕之蟠一怔,这就是机会,老天助他。虽然他没有武器,可他有本事把任何随手抓到的小物件变成武器。他应该立刻就像戳鬼子豆腐一样,给周银杉一个透心凉。
但鬼使神差的,他开口说,“我杀的日本鬼子够多了,我不想再杀中国人。”
一进一退间,周银杉责怪自己怎么竟在滕之蟠面前暴露出一丝脆弱。
“你不杀我,那我必须杀了你。”情绪释放完毕,周银杉又恢复了冷酷。
“那就杀来试一试,我要皱一下眉头,不是冷娃好汉。”
“你知道的,滕上校,要动手我早动手了。如果我说我对为党国为民族尽过忠流过血的英雄心存敬意,而不杀你,你相信吗?”
“信你?咳,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也不在乎相信刽子手是否会良心发现。”
“你想去国怀乡,还是留下来,看着这个国家变成红色蓝色?”
“红色蓝色不是你我匹夫之意,她必定是千千万万老百姓之意。我是千千万万个老百姓之一,守土有责,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我当然要留下。”
“哪怕日后备受怀疑,甚至身陷囹圄?”
“哼,长官,我已经身陷囹圄了。”
“听清楚了,我跟你有个交易,我这么费劲巴力地亲自给你按摩,是为着一旦有行动,我希望你腿脚还是利索的。”有一招叫欲擒故纵。
“……长官你要么再使点劲儿,我身上痒痒肉多得很!”还有一招叫将计就计。
“从今天起,我希望你是共产党,我要去投奔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对,弃暗投明。”
在毛人凤密令把白公馆渣滓洞及重庆所有监狱关押的政治犯迅速灭口之后的某个夜晚,周银杉做了手脚,把滕之蟠从药材铺提了出来。
沈沉忙着把那些真正的地痞流氓都放出监狱去,给未来的新政府捣乱,正好,这个时候不需要他,不需要任何人。
周银杉离开保密局西南督察室的时候,把将军泥的制服留在办公桌上,用肥皂洗了好几遍手,才摘下了无名指上的婚戒。他要把它处理掉。他想,这对他已经远在台湾的太太和女儿是个保护,对他自己也是。
他穿起藏青色的长衫,戴上一顶软泥便帽,准备开始新的身份,新的生活。
他携上被打了不小剂量吗啡,缄口不语的滕之蟠。控制这个虽然身手敏捷于大脑但大伤初愈的滕之蟠,在周银杉,不过是何足道哉的小事。他打算就在川西某个不起眼的闭塞的小镇,蛰伏起来,躲避新政府的肃查,也躲避来自台湾岛的骚扰。
滕之蟠是个好挡箭牌。周银杉拨着如意算盘,他就要当一个安分守己的跌打医生了。
摒弃了任何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周银杉滕之蟠两个人徒步跋涉。路过一处松林坡,周银杉忍不住停下,深呼吸,甚至竖起耳朵来倾听松涛阵阵的呜咽。
尘埃落定,周银杉不免自得起来。“离这不远就是戴公祠。”他喃喃自语,“知道吗?有些事情,我筹划了三天三夜,也不敢就说确保万无一失。可最后,老头子还不是觉得我做得干净利落,深感满意?”他转向滕之蟠,“想不到吧,附近就埋着一位大人物,还是你的乡党,可叹,关了十二年呢,刚刚得到自由,却招致横祸。几年前在息烽时,我时常过去陪着他下棋解闷,一时想起,还觉得历历在目。”
滕之蟠如五雷轰顶。他终于把一切都串起来了。
那几天周银杉到贵阳,对杨虎城谎称蒋中正要见他,商议送他去台湾之事,把杨虎城诓到重庆。车一出发,周银杉便打电报,让留守的沈沉等等特务安排行刺。
月黑风高之际,杨虎城一行人到达戴公祠。将军走在最前面,他的儿子杨拯中双手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跟在后面。当杨拯中正要进入卧室时,特务从背后下手,匕首刺进了男孩子的腰间,杨拯中一声惨叫:“爸!……”杨虎城猛一回头,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儿子被刺的惨状,就被刽子手的利刃杀害了。连他年仅九岁的幼女也未能逃过这一劫难。
血流满阶,惨不忍睹。
大剂量的吗啡履职尽责。滕之蟠浑身发冷,思维涣散,仿佛看到周银杉用亚麻手帕掩着口鼻,指挥沈沉们在杨虎城父子二人的头脸洒上硝镪水,然后把遗体掩埋在花坛里……
看到他的兄长滕之蛟含恨举枪自裁……
看到王老虎王劲哉盯着他说:去,寻着杨虎城将军,连一家老小,要给保下来……
当周银杉面朝戴公祠,享受着他的烟斗时,滕之蟠拼尽了全身之力,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周银杉的左肋下掏出手枪,扣动了扳机。
2011年3月22日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