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9日二稿
片 段
本县贵族,新任伯爵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科尔夫,作为参加了抵抗拿破仑博罗季诺战役的前战斗英雄伊万·伊万诺维奇·科尔夫的独子,继承了在社交场和军队里都游刃有余的天性。他精干、敏捷、嗜酒却有良好的自制力,既是让小姐们芳心大绽的贵公子,更是远近闻名的神枪手;他的制服永远笔挺,皮靴永远锃亮,是个标准的军官少爷。舞会和沙龙里,他是殷勤的绅士,彬彬有礼。在军队中,又仿佛没有谁比他更适合战场的血腥:他无比渴望建功立业,像个鞑靼人一样冲锋陷阵;他获得勋章无数,生怕辱没了科尔夫家族的荣誉;无论身在何处,都想象着父亲对他露出赞许欣慰的笑容;他努力做到的一切都只为了向老头子证明自己,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这让他感到孤独,这种不友好的感觉伴随了他的整个少年时期,即使有未婚妻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公爵小姐,也不过是冷淡地遵循父亲与好友多尔戈卢季公爵的许诺。
这天下午四点钟,窗户早已拉着厚重的亚美尼亚窗帘,书房里几乎没有光线,暗沉一如主人的心境。英国人通常在这个时候喝喝茶,吃点小松饼之类的点心。弗拉基米尔并不认为自己也去适应老英国管家的习俗,那个英国人过于死板,以至于父亲忍无可忍换上犹太佬卡尔·马戴斯托维奇。
年轻的弗拉基米尔·科尔夫握着父亲珍藏的项链,照片上的女像惹来他的恼怒,旋即又发现自己的恼火是愚蠢的。他的父亲刚刚故去,而他却在生死者的气。
“也许我过于悲伤了……”弗拉基米尔愿意这样设想。记忆里的父亲向来不苟言笑,军人的作风贯穿了他的一生。似乎,只有在那个女人在场的时候,父亲才会心情舒畅面容可亲,但这让儿子极其不情愿。
“亲儿子接受斯巴达式的教育,养女却在父亲膝下色笑承欢。”弗拉基米尔不止一次假想那个扶着父亲肩膀的身影是自己的。可是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没有目的的假想。
“那个女人!现在大概寻求米沙的安慰吧。然而谁来安慰我呢?”
密合幽静的时空被打断。波丽娜敲门进来。
“我想问您需不需要这个。”女仆恭敬地将葡萄酒用托盘呈上。
弗拉基米尔以手支颐,并没有觉得有回答的必要。
“您喝点东西,会好受一些。”
“我的父亲,他死了。”这是一句过时的话,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凌晨父亲咽气时,施泰伦医生已经宣布了这个可怕的消息。事发突然,阂府上下都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阴影,仆人们早就开始嘀咕了。
“是的,您要振作起来呀。”波丽娜趁年轻主人失神时,大胆地盯着对方的脸庞。
以前,少爷从皇家卫队上回庄园休假的那些夏天,还经常跟年龄相仿的下人们一起玩捉人的游戏。那时他高兴的用亚麻手帕蒙住自己的眼睛,然后去捉那些姑娘们。捉住的都被他故意不剃干净的胡须扎到过。事实上是很多姑娘为了得到少爷的亲吻,假装让自己的脚步很笨拙。波丽娜就被捉住过很多次,每一次大男孩掀开手帕后就坏心眼地调笑:“又是你啊,波丽娜,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姑娘整个面颊都被湿湿的吻过了,典型的彼得堡公子哥儿作风。波丽娜只知道吃吃傻笑,有时还会产生自己被少爷爱上的错觉。因为,如果谁对她构成威胁的话,就只有被老爷当作养女的安娜。后者很少参加这样的活动,唯一被大家带动起来,甚至被少爷捉住,都是一副无措的样子,而少爷则立刻冷淡了下来,英俊的脸上暂时消失了笑容。他不想吻她,甚至都不想碰她,似乎她的存在让他厌恶。波丽娜有理由认为被捧到手心里的安娜并不讨少爷的喜欢。
“现在少爷是老爷了。”波丽娜寻思。比起作古的伊万·伊万诺维奇伯爵老爷来说,小科尔夫才是少女心目中的王子。
“他又精明又强壮!”卡尔·马戴斯托维奇气哼哼地发过牢骚。唯一能令那个狡诈而贪得无厌的犹太佬觉得难对付的,就是少主人。这时候波丽娜并不认为自己跟前管家站在一个阵营里,她对自己的主人产生了怜悯。后者的眼睛此刻仿佛贝加尔湖的水,深不见底,没有欢乐。他过于斯拉夫风格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就罩在阴影里,略显消瘦。波丽娜几乎想把少主人搂在怀里好好安慰,但是她知道那只是自己的荒唐念头。小科尔夫,会立刻扼住她的喉咙把她连同她的想法都捏死。
即使在打盹的时候,狮子也是狮子。
“您应该喝上一杯,这是您最喜欢的葡萄酒。”
弗拉基米尔终于意识到波丽娜的存在。她还是那个漂亮到有点邪恶的姑娘,喜欢卖弄风情。她的坏心眼跟她本人一样一目了然。不像安娜。后者的纯真无邪会迷惑更多男人。但谁也不清楚那藏在纯真背后的是什么。他知道一些,但总觉得那不是全部。
波丽娜是狐狸,而安娜是毒蛇。
弗拉基米尔把项链丢在一旁,示意波丽娜给他斟酒。他看到姑娘穿着波西米亚式玫红色带暗花的裙子,雪白的臂膀上搭着一条手织披肩,乖顺而认真地倾倒着细颈瓶。弗拉基米尔突然抓住姑娘的手,握住。
波丽娜有些慌乱,但她毕竟不是圣洁的安娜,她甚至带点诱惑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少主人。
“弗拉基米尔……老爷呀……”
“很好!”弗拉基米尔心说。“我喜欢你不扭捏造作。”
他也只是握着姑娘的手而已。他需要女性的柔荑带给他一丝抚慰,甚至勇气。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现在居然很脆弱。这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
他懒散地仰靠在椅背上,斜睨着,任姑娘跟他半推半就地拉扯。
她跟安娜截然不同。安娜是索菲亚大教堂里的童贞女玛利亚,即便育有人子让她贵为圣母,却仍是摆脱不掉卑微的出身。可是,所有人都膜拜她。惊叹于她的美丽、质朴、无私、善良、脆弱和才华。仿佛她天生就该被人呵护的。
“照顾好安娜。”父亲临终前唯一的嘱托。可是弗拉基米尔并不置可否。那一刻他的心里矛盾极了,一方面他呼唤着上帝赐予让父亲康复的奇迹,一方面却又像魔鬼般迫不及待地催着父亲咽气,然后,一切都由他来做主。他不能容忍自己名下的财产全部都划给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从今以后,他就是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科尔夫伯爵,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有别墅,在乡下有庄园,上百个家养奴隶环绕伺候,收藏不计其数的艺术品、各色美酒、大小枪支,马厩里养着最肥的阿拉伯良驹,甚至还继承父亲栽培的一个家庭剧团,那么多训练有素才华横溢的农奴为他歌舞。只要他愿意,随便抛一个眼神,就会有姑娘自动送上门,从公爵小姐到农奴丫头。可这里面,唯独不包括安娜。她似乎依仗着前伯爵的宠爱,游离于他的掌控。
“绝不能够这样!”
即使仆人们一致认为新老爷要比前老爷严厉得多,可他们都还抱着崇敬的心。至少管家卡尔·马戴斯托维奇不再作威作福,至少新老爷更加英俊而有魄力,至少庄园里不会再有原来的陈腐味;波丽娜打消顺竿爬的念头,他们还将期待一位正经的伯爵夫人。可是,谁都没有意识到,年轻的新主人陷入到从未有过的惶惑的心情中,不能自拔。
波丽娜轻轻叫了起来。原来弗拉基米尔把姑娘的手捏疼了。
“请原谅。”他的声音里带有一丁点儿歉意。
“那没什么,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要是您喜欢,要是您觉得我的手能让您舒服,那您就……尽量……拿着吧。”姑娘想装出一丝娇羞来,她知道主子们的品位。安娜在老主人那儿得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她要好好地把握机会。
“您这么认为吗?波丽娜?您觉得我需要安慰?”
“可不是嘛,谁遇到这种事儿不难过哪?伯爵老爷又待我们这么好,可他突然就……死了,说真的,我还想好好伺候老爷呢,就是没什么机会。”波丽娜欲言又止。
“您不是家里最乖巧的姑娘吗?怎么会?”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您知道伯爵老爷更喜欢安娜啊,但是,作为对您忠心的仆人,我不得不向您透露一些实情:安娜,她可并没有回报老爷对她的宠爱。”
弗拉基米尔挑起眉,目露精光。“连您都看出来了,说明安娜实在是过分?”
“可不是嘛,您没来的时候,老爷犯了心脏病,医生给开了很多药,这本来都是安娜在照顾的,可是她找借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拖拖拉拉地不给老爷按时吃药,还缠着老爷要她的解放证书。”
“解放证书?”
“对!”
“我父亲要给安娜自由?”
“她早就迫不及待了呀!”
“那么,除了您,还有谁能为安娜的表现作证呢?”
“作证嘛……前管家卡尔·马戴斯托维奇大概能说上几句话,老爷。”撒个小谎是波丽娜的拿手好戏,但面对少主人,她不得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波丽娜,谢谢您对我父亲的照顾,还有您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我会为父亲善后让他安息的。现在,您去通知仆人们,晚饭后在门厅集合。”弗拉基米尔甩开姑娘的手,不再看她。
波丽娜不情愿地退出书房。她来这里是为了得到些什么,但是没有;不过,她也没有失去什么。
弗拉基米尔的思绪已经被打断,他起身把葡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嗅着淡淡的酒香,目光落到书桌上的仿古制荷马胸像上。
“您在看什么?”他对着胸像开口,“事情发生时您在现场,父亲在这里处理文件,整理账本,喝他最喜欢的白兰地,然后有人趁他不在时溜进来下毒。”他腾出一只手把它按在胸像上,“您都看到了,现在我要听您的证词。说吧,说出凶手来,您就好受些。”他揉着自己的头发,“请不要为您的盲目而缄默,我现在就是哈姆莱特……”
弗拉基米尔悄无声息地逼近小客厅。右臂的枪伤竟然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主人前不久那场荒谬的决斗。“米沙,米哈伊尔,在我最不幸的时候,只有你愿意陪伴我。”弗拉基米尔急切地想见到友人,就像溺水之人渴望稻草的帮助。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列普宁有着讨人喜欢的温和的英俊,暗金色的头发驯服地贴着额头,眼睛是恰到好处的湖蓝色。很多贵族少女偷偷地喜欢他,而他却丝毫不知,或者假装不知。在跟姑娘打情骂俏方面,米哈伊尔是挚友的极端。不过最近,他的心旌的确为了一个迷人的姑娘而荡漾。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在朋友弗拉基米尔家里表露出来。尽管他从皇宫里飞奔到科尔夫庄园就是为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和期盼。
在小客厅门外,弗拉基米尔正好看到安娜偎依在米哈伊尔的胸前啜泣着。一股背离感袭攫了弗拉基米尔的心,他觉得久违的孤独再次包围自己。
她已经夺走了本应是他才该享有的父爱,她还差点夺走他的财产,现在,她竟连他唯一的挚友也要夺走,她不过是个下等的女奴!
弗拉基米尔幽灵般出现在门口,米哈伊尔只好轻轻推开了安娜。姑娘突然记起少爷对她的警告,不得不敛住眼泪。
“瓦洛佳,刚才我们……我在……”米哈伊尔试图寒暄。
“您怎么还在这里?”弗拉基米尔打断友人的话,不客气地对安娜道:“快去准备我父亲入殓的衣服!”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我本来是在收拾房间……”安娜想为自己辩白。
“现在!立刻!”
安娜黯然神伤,顺从了小伯爵的旨意。
“瓦洛佳,我看是悲伤让您昏了头,您怎么……竟对您父亲的养女用对下人的口气说话?”
“我一直都是这样跟她说话的,这才是她应该得到的对待。”弗拉基米尔不以为然。
“我实在不明白,您几次三番地对我含糊其辞。”
弗拉基米尔别过脸。他不想看到友人疑虑的表情。“米沙,想不想陪我喝两杯?”
“为了让您走出那场决斗的阴影,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就在几天前,小科尔夫不负莽撞的盛名,居然没在化装舞会上认出戴面具的太子,居然为了一个异国美人儿向太子殿下提出决斗。而身为太子副官的米沙竟然陪着他“捍卫家族的荣光”。沙皇认为这是“针对帝国继承人而来的阴谋”,大发雷霆,皇后陛下同首席女官列普宁娜公爵小姐一道苦苦哀求,沙皇才开恩,饶了两个小伙子一命,作为严惩,把他们的官阶一撸到底。
并且,两个形影不离的好友都被踢出军队,这个现状深深挫伤了青年骄傲的自尊。看来,用酒精麻痹神经的确是必要的。
在弗拉基米尔的房间里,米哈伊尔嗅到友人身上淡淡的葡萄酒味。
“您已经喝过了,瓦洛佳,现在您很容易烂醉如泥的。”即使这样说着,米哈伊尔仍然去酒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
弗拉基米尔已经瘫倒在长沙发上,目光追随友人的举动。
“您是个好人,米沙,您很会体贴人。”
“为什么这么说?”
“您在坠入情网的时候还能顾及我的感受。”
“您在说傻话瓦洛佳,您是我的好朋友,而我对安娜,只是像哥哥一样。”米哈伊尔支吾着,“你不也是吗?”他想用密友间亲昵的“你”来拉近关系。
“你确定只是‘哥哥’?真的?答应我米沙,不要喜欢安娜,我不准你喜欢安娜!她会……毁了你。”
“你在危言耸听。我不明白一个像她那样的好姑娘怎么能够毁灭像我这样的绅士。”
“也许你不信,也不愿意相信,现在你对安娜的好感蒙蔽了你的理智,却对朋友的忠告置之不理。我知道安娜是怎样的女人,我再对您说一遍,她绝不配得到您的爱情!”
米哈伊尔耸了耸肩。“您仍是没有说服我,瓦洛佳,我只能认为是您父亲的死使您心绪不佳,言不由衷,”他瞟了一眼友人,“或者是对我有小小的嫉妒?你不能忍受你身边的女性居然没有接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