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沙!我是这样的人吗?你觉得我会对最好的朋友的初次恋情抱有不支持的态度,仅仅是因为可笑的嫉妒?”
“那么,你要给我确切的答案。”
“……安娜有上不得台面的秘密,而我对我父亲的嘱托有不可推卸的义务。”
想到父亲临终前曾笃定地要把财产全部留给安娜,莫名之火再次填满胸臆。弗拉基米尔干掉整整一大杯上好的红色液体,伸手去抓酒瓶。
“这应该是最后一杯了,”米哈伊尔夺下友人的杯子,“在你的伤没有彻底恢复之前,贪杯只会让伤口好得更慢。”
弗拉基米尔枕上友人的腿,对后者的好心肠报以无奈的微笑,幽蓝的狭长眼睛渐露寒色。
“我不准你喜欢安娜。”
没有理会友人命令式的请求,米哈伊尔径自说道:“伯爵的死,请您节哀顺变。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多亏了米沙。”弗拉基米尔坚持认为,米沙是上天派来把他从军队的荒唐生活中拯救出来的。伴随着科尔夫式的勇敢,科尔夫式的孤独也一直啃嗜着弗拉基米尔的心,直到米哈伊尔的出现。那时弗拉基米尔正在莫斯科的一次军官聚会上跟人打赌:要喝下整整两瓶烈性的伏特加,然后用小刀快速地在张开的五指间插刺,还要安然无恙。那是个疯狂的游戏,他已经灌下大量酒浆,晃晃悠悠地一边笑着一边扑到小桌上,从腰里摸出随身佩带的匕首。一个暗金色头发的年轻军官费劲儿地挤进起哄的人群中,朝他招了招手。
“科尔夫上尉!”
弗拉基米尔睁着微醺的双眼,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来者的姓名。他迫切希望那不是一个债主。
“您是谁啊……呃……”他打了个酒嗝,赶紧捂住嘴。
“我是列普宁上尉。”来者抓住了弗拉基米尔拿匕首的手腕,准备掰开紧紧握着的拳头,“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列普宁。”
人群里爆发出低呼。“是小公爵阁下!”有人叫道。
“是列普宁公爵……您来找我……有何贵干?”
“把您的手给我,我可不想看到明天您端不起枪来。”
小科尔夫的右手被小公爵抓着,样子很傻气。
“您在……侮辱我吗?”
“当然不是。久闻您神射手的大名,明天想邀请您去乡下打猎。”小公爵表情极认真。
人群里起伏着看不到好戏的懊恼声。
弗拉基米尔盯了小公爵一会儿,再瞧瞧自己悬在半空的手,笑得更厉害了。小公爵觉得自己被他窘住。
“您的发型,太有趣了……”
酒喝得太多,弗拉基米尔极力让自己清醒起来。他对自己说:“我遇到了一个天使。”
这位列普宁小公爵貌似没有攻击性,但头脑和能力都是一流,品行方面堪称圣人。他不会主动挑起事端,却能陪着弗拉基米尔打架;他笨拙到不知该如何处理姑娘的情书,却维护着弗拉基米尔同女伴的关系;他是位尊权重的公爵,人人都巴望结识,却只跟弗拉基米尔交好。
弗拉基米尔幼年丧母,现在父亲又在某种阴谋中失掉性命,只有米沙能觉察他对孤独的恐惧,只有米沙是属于他的。
米哈伊尔数了数桌子上的空高脚杯,“一、二、三、四……哦不,十六杯了!”为了支撑住身体,他不得不揽住友人的肩背。
“我们……喝得太多了,真没想到葡萄酒也能让人醉成这样。”米哈伊尔咕哝着,试图拉起弗拉基米尔。可是弗拉基米尔就跟秤砣一样死死地扣着。
“米沙……米沙……”弗拉基米尔含混不清地呼唤友人,“别丢下我一个人……”他把头埋在米哈伊尔的肩膀上。
可怜米哈伊尔的耳畔全是友人呼出的酒气,“瓦洛佳啊瓦洛佳,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闹出这么个……这么个熊样子!”
场 景
弗拉基米尔觉得生活突然背弃了他,一切都指向不明。他穿着居丧时的黑礼服,浆洗过得硬领卡得他喉部难受极了;他自虐般一丝不苟地穿着,好像随时都准备参加葬礼。
米哈伊尔不辞而别。弗拉基米尔记得友人似乎许诺过会陪伴他度过这段灰色时期。然而,在他错过了晚餐昏昏沉沉地向一家子仆人训话时,总有个情感的小线头在撩拨着他的心绪——米沙走了,不见了,总之,不在他的庄园里。他在纳闷诺言的时效性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仆人们,除了卡尔·马戴斯托维奇(此人正好整以暇,不怀好意地昂着头),全都不解而惶恐地望着新老爷。老伯爵死于非命,而种种迹象表明管家嫌疑最大,小科尔夫非但没有将犹太佬绳之以法,反而重新聘用了他。谁也猜不透主人的心思。安娜表现出凛然的气概来,时不时向管家瞥去厌恶而严厉的目光。后者正恶狠狠又色迷迷地回敬着,仿佛秃鹫对待孱弱的羔羊。这一切尽在弗拉基米尔眼底。他暗笑,“我等着看你们的好戏。”
几天之后的现在,他彻底失去了友人的消息。他想丢下安娜丢下葬礼丢下庄园丢下毒药丢下一切去彼得堡寻找米沙。他设想了种种理由,比如,皇帝陛下让米沙官复原职;比如,娜塔莎遇到了麻烦;比如,他甚至胡思乱想到,米沙远在意大利的父母突然有了意外……弗拉基米尔回忆起来:父亲故去的那天夜晚,米沙中途现身,起劲地观赏农奴们表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接着悲剧发生,他又毫不掩饰地追随着安娜……在那一晚,大家都在剧场里,谁也不清楚米哈伊尔究竟是何时到达庄园的,如果有动机的话,他完全可以先期潜入父亲的书房,接着从容出现在剧场……
弗拉基米尔痛苦地捏着眉头,他觉得自己真是疯掉了,竟然开始怀疑最亲密的友人。他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白得吓人,决定出去透透新鲜空气,顺便视察一下庄园。他整了整黑礼服,正想着是否需要换另外一种颜色的外套来改换心情,突然听到有年轻小姐的脚步声正穿过门廊走上楼梯。他以为是丽莎,虽然已经知晓丽莎不再当他的未婚妻了。他打开关了自己整整一天的卧室的门,不期然看到娜塔莉娅·亚里山德罗夫娜·列普宁娜,他友人的亲妹妹,正站在楼梯尽头,怒视着他。
管家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向少主人辩白着:“列普宁娜公爵小姐没容我通报就……我想,我以为您会……总之,她已经在这儿了。”
弗拉基米尔点点头,“我很清楚这是公爵小姐,我正打算给她的哥哥写信,现在能见到她本人太好了。叫他们准备茶点!送到……”
“我不准备在您的卧室同您谈话,我知道自己这样冒失地闯进来已经很失礼了。”娜塔莉娅没有摘手套,僵直着身体,胸脯剧烈地起伏。
“请叫波丽娜把茶点送到小客厅。”弗拉基米尔对小姐的态度很好奇,这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目前的郁闷。“您说‘失礼’——怎么会!科尔夫庄园的大门永远为列普宁家族的人敞开的。”
把公爵小姐让进小客厅后,弗拉基米尔随手关上门。他看到娜塔莉娅的脊背不易觉察地挺直。
“我感谢您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即使有些迟了。”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科尔夫,”娜塔莉娅叫着对方的全名,“我对您父亲的故去深表悲哀,但我想知道死者的缺席是否就是您放纵自己的理由。”
弗拉基米尔耸了耸肩膀,“娜达莎,您是密涅瓦,而我只是个武人,”他顿了顿,“请跟我开门见山吧。”
“弗拉基米尔,因为您的冒失,我和米沙都曾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被逐出宫而米沙同您一道被开出军队……”
“事情也好事件也罢,那场该死的决斗已经过去了。”
“是的,我要说的是,米沙向皇帝陛下求情恢复了我的官职,然后他好心好意来陪伴您,可是你对他……”公爵小姐微微颤抖,她在克制自己的怒火,“你究竟,把我的哥哥怎样了?”毫不客气地用了“你”字。
弗拉基米尔如同坠在五里雾中。“米沙?我真没想到您到我的庄园里来寻找您的哥哥,我也到处在找他。米沙前几天的确在这里,我还奇怪他的不告而别。这在我们的友谊中可真罕见。”
“那么请您解释一下这封信吧,”娜塔莉娅取出信。信曾被读过很多次,不复最初的硬挺。
“亲爱的娜达莎:
一切都糟透了,我们的朋友科尔夫伯爵被人毒杀,目前不清楚谁是凶手……我陪着瓦洛佳灌了很多酒,以此来安慰他。酒精使我们丧失了理智……太可怕了……我不得不隐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请你代我向父亲母亲问好。
爱你的哥哥米沙”
娜塔莉娅有些哽咽地读完,泪眼婆娑地等待弗拉基米尔的回答。
波丽娜送来茶点,却被客厅里的气氛吓到,急忙退出。
“老爷又在拈花惹草,这回竟然是小公爵的妹妹。”波丽娜想跟什么人分享一下刚刚发现的秘密,寻思了一圈却没有像样的人选。她跟安娜是从不交心的,而厨娘瓦尔瓦拉也总是在挖苦她,难道卡尔·马戴斯托维奇会感兴趣吗?他也只会说那不过是贵族老爷们的消遣罢了,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尼基——对了,可怜的马夫好容易逃回自己的小窝棚里等着老爷发落呢,他受了枪伤,失血过多但不会死。她可以屈尊去照顾一下,顺便向他炫耀老爷的艳史。
“娜达莎,我想您误会了米沙的意思,”弗拉基米尔小心地措辞,“您的哥哥只是表示他将有一段时间不会同我们在一起,难道您认为他离开我就不会照顾自己吗?”
“请您不要回避问题,弗拉基米尔!米沙提到了酒精,你们都喝醉了,我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就如往常,我们抱在一起,好像摔跤一样,大概我们两个都跌到了地板上,因为我的肩胛骨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然后……”
“然后?”弗拉基米尔努力回想,“然后我就昏睡过去,人事不知。”
“您刚才说的‘就如往常’是什么意思?”
“那是过去在军队中,我们常这么胡闹。庆功时就喝酒,喝醉了就抱在一起打滚,那是男人的发泄。有一次我和米沙还让队长抱着一只熊跳舞,怎么,他没同您说起过吗?”
“哦,你们的荒唐事儿我早就领教了。”娜塔莉娅也小心翼翼起来,“我的哥哥可是个自制的人。”
“那么您还期望有别的什么吗?我可是不敢同您抱在一起的。”弗拉基米尔感到有些好笑了。
娜塔莉娅愠怒地绯红了脸颊。“可是,您怎么解释他对您的不告而别呢?”
“难道我们要向小姐们那样拿着手绢再三再四地吻别吗?男人们相处有自己的方式。”弗拉基米尔把高背椅给娜塔莉娅搬过去,不小心牵到伤口,疼痛使他微微的皱了眉头。“如果您对我们这种粗野的放纵方式表示不满,那么请接受我最真诚的道歉——我把您的哥哥灌醉了,而他在我的庄园里失踪了,我保证以后不再灌他还抱着他打滚,当然,前提是,我先帮您找到米沙。”弗拉基米尔绽露笑容。他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观察娜塔莉娅的表情,显得有点儿孩子气。
娜塔莉娅并不认为自己轻易就接受了弗拉基米尔的说辞,但目前她的确觉得自己过于大做文章。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多尔戈卢季小公爵太久没有给她任何只言片语,她想念自己的爱情,以至于看到什么都疑神疑鬼。哥哥的信本来语焉不详,她也就一意孤行照着最荒谬的念头去揣测,她怕小科尔夫带着米沙去邂逅什么“妖艳的会算命的茨冈女人”,于是不辞辛苦跑到科尔夫庄园来质问。现在她找到了弗拉基米尔,她哥哥最好的朋友,正伶仃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开始为她的擅做主张而害臊。瓦洛佳向她保证了,她也该信任他一次。他和她还有米沙三个人曾经亲密无间。
“瓦洛佳,”娜塔莉娅又恢复使用了昵称,“刚才是你的旧伤在作怪吗?”她走近弗拉基米尔,带给后者一袭淡雅的熏衣草的气息。
“这么说您原谅我了,娜塔莎?”弗拉基米尔捏了捏右臂,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
娜塔莉娅不好意思地笑了,“瓦洛佳,您可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否则彼得堡的小姐们不会那么喜欢你。”她轻轻握着高背椅的突起,离弗拉基米尔几掌之遥。“我想那已经不是我给您包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