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个花瓣一样消失了,那么不真切,我就像做了个白日梦。
忽然,有口哨声,就如云雀扑拉着翅膀在小孩子的手里挣扎。我警惕起来。可来人不过是奥涅金。他那张三角脸晃来晃去,才让我回到自己还在站岗受罚的现实。
“把小鸽子惊走了是不是?”他就是那么油腔滑调。
“是你干的好事——奥涅金,那姑娘认识索科洛夫上尉!”
“是嘛!”
“她叫他‘别佳’。”
“‘别——佳’?他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你猜会是什么?”
“我猜——”
“她是他的女朋友,情人!他们晚上偷偷地快活,索科洛夫上尉能抓到你擅离职守完全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幽会,是顺便的事儿!”
我眼前又浮现那姑娘在树灌间转圈圈儿的景象……阳光缀成小铃铛撒在她身上……
“别把我当傻瓜,我只是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
“阿廖沙阿廖沙,你还是个雏儿吧!”奥涅金推搡着我。
“见你的鬼去!”
“你瞒不过我,你根本还不知道什么是姑娘呢。”
“是兄弟就别这么说话。”我没好气。
“你哥哥就不一样了。”
“柯利亚?你凭什么这么说?”
“经验。”
“奥涅金,”我的枪对准了他,“你不是专程来这里告诉我这个吧?”
他无视虚张声势的枪口,“阿廖沙呀,营长说,‘叫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回来!’他还说,‘在晚点名之前让他赶紧洗澡换衣服,否则他们班的卫生就要扣分!’”
我有办法对付营长索科洛夫上尉的无理取闹了。有一次他准备要罚我——天知道为什么总是看我不顺眼——刷洗我们兵舍里全部的厕所,我打完立正后从铺位上拽出一张被单裹在头上,在他面前扭扭捏捏走了几步,他果然张皇失措,不得不取消了命令。
“说说看,我们的营长,‘别——佳’,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跟柯利亚和奥涅金闲聊时,我这么问。
“是很奇怪,他这年龄也该娶媳妇儿了,有个把情人一点儿都不稀罕。”奥涅金说,一边还抽着“红场”牌香烟,这也是违反规定的,但奥涅金违纪总能蒙混过关。“也许他那点儿可怜的工资还养不活人家。”
“我看是害羞。”柯利亚说。
“害羞?”奥涅金大笑着走掉,他觉得这理由太荒唐。
而我也觉得,“害羞”这字眼儿完全用不到营长身上。但是柯利亚说的那样笃定,似乎是摸透了上尉的心思。
“阿廖沙,少跟奥涅金来往吧。”柯利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你想你的弟弟了,是吗?”我又开始无赖。
“小坏蛋,记住我的话。”
的确,进了新兵营,我倒不像以往那样天天缠着柯利亚,而更乐意听奥涅金吹牛。我虽然不介意让大家拿我们俩比较,却也不想被当做永远长不大、只能粘着哥哥的小娃娃。可实际上,我的某一根纤细的神经,永远都跟柯利亚紧紧维系着。
山区早早入冬,我经常竖起耳朵听罡风吹过林间的声音,它是个沉重的老年人,喜欢摆谱。
二〇〇四年初,大雪封山,我们这批新兵即将分配到各个地区。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攫了我——如果柯利亚和我被派往车臣,我们也许永远都见不到妈妈和卡嘉了。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分配,柯利亚和我动辄为要不要给妈妈写信透露实情而争吵。我们家无权无势,去车臣简直是板子上钉钉儿的事。
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哥们儿一拨一拨被卡车拉走,新兵们除了偷偷喝点酒,就是抱头大哭一场。我们的情感太单纯,只知道曾经的过往是最美好的,在生命结束前,这段摸爬滚打是永远值得拿出来珍视的记忆。
新兵快走光了,有一天营长叫了柯利亚、我和奥涅金到他办公室,给我们看一张调令,说“祝你们好运!”
伏龙芝军事学院!我们被分到那里的通讯营!就在首都附近!
柯利亚和我惊喜交加,惟有奥涅金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们还算在乎我,仅仅是怕我去送死。我跟他们说,不让我到车臣可以,得把我的朋友一起派到好地方。他们都说这事挺难操作的,但到底是办成了,不是吗?”
原来柯利亚和我是沾了这哥们儿的光!
“别感谢我,我只是为我自己着想,我不想在陌生的地方连个伴儿都没有。”
奥涅金的三角脸上好似深秋般的寥落。
丹尼拉
柯利亚、我和奥涅金,我们仨跟别的兵营里的光头们一起汇总到伏龙芝军事学院。就在我们一队人去营部报到时,一位大婶,从一间办公室里被两个士兵架出来。
“廖尼亚!把我的廖尼亚还给我!”她像头受伤的棕熊,撕心裂肺地哭喊,没命地捶打着,那两个士兵都快招架不住了。
办公室门口站出一个中尉,他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太太,对列奥尼德·彼什科夫的死我们深表遗憾,我们跟您一样悲哀,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调查他自杀的原因。请您节哀顺变。”
“廖尼亚绝对不会自杀!”那大婶哭喊过度,抽噎个不停,“他那么可爱,对任何人都友好,怎么会自杀?!”
“我说过了,我们会竭尽全力的。”
“才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上帝啊,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那大婶快昏厥过去。
我们看得惊心动魄,被勒令到其他屋子里待命。我们谁都不敢轻言妄语,只有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等了片刻,外边声嚣渐歇,中尉回转进来,从我们眼前挨个儿过了一遍,然后坐下来在文件上飞快地签字。他长了一对儿保尔·柯察金式的眉毛,气势汹汹地挑在眉弓上。
“意志不坚定的士兵不是好兵。”他头也不抬地说,“自杀是懦弱可耻的行为,明白吗?不值得同情,更不提倡!”
他把我们打发到各自的班里,补充道:
“士兵们,你们唯一的职责就是服从,无条件地服从!”
我们的班长是个老兵,已经看不出实际年龄了。奥涅金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白天的一幕。
“列奥尼德·彼什科夫,就是我们班的,我们都叫他廖尼亚,他是个快乐的小伙子,没心眼儿,乐于助人……事发前,他稍微顶撞了一下连长的命令……”班长说着,语重心长,“半夜,我们在他的哨位上发现他,头部中了两枪,这儿和这儿。”他指着自己的后颅和左侧太阳穴。
“可是一个要自杀的人怎么能给自己两枪呢?从后边开一枪,再从旁边开一枪?”奥涅金不依不饶地问。
“还有胸口中了五枪的,也说是‘自杀’。”班长道,“‘自杀’——上方统一口径让这么说,几乎每年都有十来号人‘自杀’,大家都……习惯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柯利亚忧心忡忡。
“没几天你就学会什么都不要问了。”班长闭上眼睛,“不是没有士兵的父母来找过,大吵大闹,可是都徒劳无功,上方给挡得严严实实,一口咬定是‘训练致死’。”
“的确有人是‘训练致死’——负重越野,超强度的,跑到口吐白沫跟死鱼一样,倒在地上永远起不来。”有人插话。
班里另一个士兵,扯开领口给我们看:不知什么暴力留下的痕迹,像天生的装饰物一样分布在他胸膛上。
“灯泡。”
“什么?”我奇怪道。
“灯泡烫的,五百瓦的大灯泡四个,通上电,轮流伺候你,舒服吧?”那个兵讪笑。
“这是谁干的?无法无天!”我怒不可遏。
沉默了片刻。
“小家伙,你还真单纯,连‘祖父’都不知道吗?”班长轻蔑地说。
丹尼拉·沃伦斯基中尉是我们的连长,就是办公室那位,人冷酷得过了头。在他的喜好中(如果把随时随地变着花样折磨新兵当做喜好的话),稍微平庸一点的就是半夜冲进随便谁的宿舍,扯起随便谁的被单,命令随便谁立刻做上两百个俯卧撑,有时是几个人在宿舍里,有时就干脆把整个班给赶到操场上。摄氏零下四十度,我们穿着单薄的内衣裤,跟坚实的泥地较劲,最后竟然都能做到大汗淋漓!但是,第二天的训练仍一成不变啊。
俄罗斯需要钢铁筑成的军人!俄罗斯军队是挡住了拿破仑铁蹄和希特勒魔爪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必须由以一当百的精兵构成!永远不要忘记,你们是苏沃洛夫的孙子,夏伯阳的儿子!
得啦,这样的话我早听腻了。唯一欣慰的是索科洛夫上尉的训练让我承受住了地狱生活。有时候,甚至怀念那个抓我壮丁的人,坏脾气直肠子的别佳营长。
不、不,沃伦斯基中尉跟索科洛夫上尉并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如果说严苛的操练是军营生活的例行过场,那么中尉冷脸子下的喜怒无常和上尉的恨铁不成钢是全然不同的。沃伦斯基中尉,我们尊称他“祖父丹尼拉”。
“祖父”有着绝对权威,他可以命令任何军阶比他低的兵士做任何事,不管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祖父”和其他军官,仿佛是长时间寄生在牛身上的水虱,特别清楚如何能在枯燥的军营生活中取乐。他们还开展比赛,看谁手下的兵忍受能力更强——比如通讯营的和运输营的赤臂互殴(跟送冬节没关系,我们不需要靠这个取暖),我们淌着眼泪和鼻水,毫无道理的在自己兄弟身上留下重创,口眼歪斜,血涎横流,直到接二连三地倒下;我们不可能假装晕厥好逃过殴斗,“祖父”们的眼光刁毒如眼镜王蛇;仍旧站立的士兵并没有褒奖,而输者的下场就是……请尽可能的展开想象吧。
这不是某个“祖父”的心血来潮,不是偶尔为之的余兴节目,不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物。有那么一种叫“虐待狂”的霉菌,势如破竹,早就霸占了军营的角角落落。我的心脏来不及抽痛,我也没时间伤春悲秋,唯一庆幸的就是,晚上头一挨枕头,发现柯利亚和我还全胳膊全腿儿的活着。我们无力改变现状,要么沦为“祖父”制度的牺牲,要么摆脱新兵的身份努力当上“祖父”。
再熬上一年,我们争取从军队里全身而退。
某天晚上,奥涅金被单独叫到“祖父丹尼拉”的宿舍里,说是让伶俐的人给军官们打个杂。我们班其他的人都睡下了,我也稀里糊涂进入梦乡。早起床号吹响时,我一个激灵醒来——奥涅金彻夜未归!
但他随即就出现在兵舍门口,目光涣散,嘴角淤青,步履蹒跚,灵魂似乎还在西伯利亚飘荡着。他一下子歪在柯利亚的铺位旁,阂眼之前只喃喃了一声“帮帮我……”
柯利亚和我把奥涅金抬到铺位上,觉得他非常的不对劲。柯利亚小心地脱下他的作训服,立刻,他腿上大大小小形状恐怖的新鲜淤斑就横在我们眼前!
“柯利亚,这是什么?”我慌张地问。
柯利亚把手指放在唇边,然后在奥涅金耳畔说:“兄弟,你忍一忍,我们得先去早操……”
早点名唱到德卢日宁也就是奥涅金时,我报告说他发烧了,“祖父丹尼拉”瞟了我一眼,似乎早知道是这个结果。
柯利亚和我利用洗漱时间赶紧给奥涅金擦拭伤痕,连那些隐秘的部位。我的双手颤抖得同心跳一样厉害,我抓狂得要命,就想扔下毛巾到雪地里大吼几声。柯利亚比我坚强,他温暖轻柔地一遍遍抚摩我的后颈,想化解我心口腥腻的戾气。
我不能想象奥涅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拒绝往最接近真实的地方假设!
班里其他的士兵对此见怪不怪,他们的善良就是缄默不语。这之后,奥涅金又活泼了起来,但他不说话时阴森得要命。柯利亚说的对,已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生根了。
六月下旬,莫斯科市北郊也就是我们伏龙芝军事学院所在之处,气温迥乎寻常的飚高起来。一个星期三,也许是星期四,我们照常操练。我们戴着可笑的防毒面具,全副武装在烈日下穿越铁丝网、飞跨壕沟、举着五十公斤的预制石板速跑一百米,然后跟军官们对搏。防毒面具裹着脑袋,汗水跟面具里的胶皮金属合力营造了令人窒息的氛围……这套规定动作像丧心病狂的接力赛一样,令人绝望地循环着。不知何时能听到“祖父”们喊停。
突然,一个士兵在负重跑时晕倒在地,班长把他揪起来,摘下他的防毒面具。“祖父丹尼拉”煞气腾腾走过去。
“不害臊吗?拖大家的后腿!”
“长官,请……”
“什么?大声说!”“祖父”像打雷一样。
“长官……请让我休息一下……我正拉痢疾……”那个士兵简直气若游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