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休息是吗?”“祖父”阴沉一笑,手里冒出一把军刀,准确无误地把它送进士兵的小腹,那士兵软绵绵再次倒下。
“看到吗?”“祖父丹尼拉”训斥道,“谁还想要休息,我就叫他永远休息!”
我揭下防毒面具大口呕吐起来。那个士兵,我知道他叫斐多,会写点像模像样的小诗,就那么以奇怪的角度折在地上,而且再也起不来了。
我隐约听到柯利亚喊我的名字,当我抬起头时,“祖父”的狼眼睛正紧盯着我!
“你——双胞胎中的一个,是不是?”
“是!长官。”我强忍着恶心,擦拭嘴边的残余物。
“是哪一个?”
“小的那个欧墨林,长官!阿列克谢·欧墨林。”
“祖父丹尼拉”点着一支香烟,他示意两个士兵按住我的胳膊、扯开我作训服的领口,他啐了一口,说:“见鬼,我哪有时间分清你们谁大谁小!”
他把奥涅金叫出列,“来吧,亲爱的‘贵族老爷’,帮我给他做个记号吧。”
奥涅金死盯着我的眼睛,我也回瞪着。
“奥涅金奥涅金,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祖父”漫不经心的声音让我不寒而栗。
我听到柯利亚粗哑地喊着“放开他”,然而奥涅金从“祖父”手里接过香烟,毫不滞涩地把闪着红光的一头按到我的胸口上……
皮肉焦煳的气味立刻冲击我的嗅觉,钻心剧痛让我冷汗直冒。我咬牙坚持着。奥涅金一边按着烟头,一边梦呓似的说:“投降吧,阿廖沙!”他淡如天空的蓝眼睛里湿湿的,“没有人不能受到伤害,对不对?快投降吧……”
我是在自己的铺位上苏醒的,柯利亚靠在床边,僵硬地抚摩着我的脑袋。
“斐多死了,”他声音低沉空洞,“‘训练致死’,他们说是‘训练致死’……”
后来得知,为了不让柯利亚保护他的孪生弟弟,他们把他的两个胳膊都扭脱臼了。
“我还不到十九岁,我想保护我自己。这没什么不对吧?”有一回奥涅金在厕所堵住我,他想请我原谅他。他说的好像句句在理。
我对他说:“我宁愿当初去车臣。”
四
我飞快地脱下里面的衬衫,扯成几条,把它们塞给被我劫走的服务生姑娘:“求您了,请缠在伤口上给他止血!”
“您什么饮料也没带吗?”我一只手紧握方向盘,一只手拿枪,问她,“哪怕一丁点儿水,请给他喝一点儿。”
“太荒唐了!我是被您绑来的!”姑娘很生气,但她笨手笨脚地给柯利亚包扎。
“这都怪您,您不该报警。”我决定不跟女孩子斗嘴,我心里烧焦了似的。“我哥哥他怎么样?”
“还喘气。”姑娘没好气地回答。
本来该我挨这一枪子儿的!我哀求着主,哪怕有一线希望,只要柯利亚能活,我做什么都行!
卡车跑得不对劲,我一看油表,上帝啊,没油了!我把车刹到一幢居民楼前,指挥那姑娘帮我把柯利亚抬进去,突然,一枚子弹擦着我的小腿在门框上咬开一坑!
我吓得缩进门洞中,那姑娘挣扎着往外跑,被我一把揪住。
“求求您,留下来!”我不能放走仅有的人质,“柯利亚也需要您!我们不是坏人!您看他流了那么多血,那么重的伤……请您帮我把他弄到屋里去!”
我急得哭出来的糗样子,让那姑娘心软了。
我敲开一户人家,主人是一对老夫妇,我暗暗骂了一句。没时间跟他们求情了,我只有拿着枪吓唬老人,把他们锁在自己屋里。
把柯利亚平放在沙发上,我从开向外侧的窗户看出去,隐约感到有几个狙击手埋伏在对面楼里。是“阿尔法”特种部队的哥哥们?不,应该是内卫部队的,他们动作可真迅速!我打消自己的胡思乱想。他们没有喊话,没有轻举妄动,他们清楚我手里有人质。可是接下来怎么办?我需要警方立刻答应对柯利亚进行救治,我们是逃兵,可逃兵也是人哪,我们只想回家,回到妈妈身边……
柯利亚那杆枪落在卡车上了,我庆幸姑娘没拿它反攻我,即便我看她不像是会摆弄武器的样子。她瑟缩在墙角,疑惑地注视我每个举动。我走过去,一只手按住她娇小的肩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谢谢您,亲爱的。我不会伤害您。”我努力镇定地说。
柯利亚急促喘息着,我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审视他的伤部。天哪!那些鲜红的液体……
“……把我打穿啦,”他嗑出一口血,“我感到……子弹穿过肺叶又冲出去了……”
我强忍眼泪,对他说:“没那么严重,好柯利亚,你一直都坚强,对不对?别把眼睛闭上,千万别呀,我这就送你进医院,可是现在我不敢搬动你,我……”天知道我要说什么,语无伦次。
柯利亚吐了一大口血,像是清干了嗓门,他说:“小坏蛋……快来抱抱我……”
我伸过一只胳膊,尽平生最大的温柔搂着他的脖子。我埋头在他耳边,不小心哭出了声。
我记得我们哥俩度过的每一个冬天和夏天,他替我挨妈妈的打,他像个老爸一样管教我,他把卡嘉领回家说:阿廖沙,来见见我的女朋友……
我清楚记得有一回柯利亚和我到结了冰的索涅奇卡河上去玩,我们那时都半大了,可玩心不减。我们戴着有护耳的皮帽子,在冰面上呼啸着,从一个冰块跳到另一个冰块……我太笨了,失足掉进冰河里,连呼救都来不及,而柯利亚紧跟着就跳下来,在一片彻骨冰寒中摸到我……那时,我窒息得产生了幻觉,可不曾绝望,因为柯利亚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把生命重新送给我……
阿廖沙
夏末,树木颜色最为秾稠的时节,营院里又塞满了新兵。他们懵懵懂懂,唯唯诺诺,对随时呵斥体罚他们的军官和老兵充满敬畏。
我们荣升一级,青涩不复,各个吊儿郎当。
奥涅金如鱼得水,他已经是出了名的作威作福。他罚几个看着不顺眼的新兵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招揽坏心肠的士官一起对那些可怜虫又打又骂;他把他们的津贴给剥削光,拿去请“祖父”们喝酒;他只要冲某个新兵歪嘴一笑,那新兵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等待夜晚的酷刑。
操课时候,我们都会唾液飞溅向新兵们吼叫:军队戒律第一条,士兵应该坚强面对军队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半夜里,即便听到新兵宿舍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我们也不过就是翻个身接着睡。看他们哆哆嗦嗦忍着眼泪拼杀、拉练、跌落牙齿也往肚里吞时,我们空虚的欲望就得到无比的满足。
我觉得整个人也一点点被那种卑鄙无耻的东西给异化了。它强大得像西班牙公牛,而我却不是个优秀的斗牛士。我也时常唾弃这样的自己,可是,要怎样才能抵制它对我的吞噬?
柯利亚和我时常相对无言,或是对空发呆。他偶尔也吹吹口琴,有时是流行歌曲有时是军歌,却从来没吹过完整的曲子。刚入伍那阵,在零星的可供个人支配的时间内,我们都疯狂地给家里写信。我们给妈妈写,满纸都是拍胸脯似的安慰;我们也给卡嘉写,我很得意我写得比柯利亚还有情有意。可现在,我们怕给任何人写哪怕丁点儿东西,常常是铺开信纸半小时,却只有干巴巴的称呼。
一堆堆举着大螯的蝎子潮水般涌来,我束手就擒,浑身瘫软,任凭小恶魔钳噬着我的肉体。我感觉不到疼痛,如果在梦里还觉得疼的话,那真说明死神向我招手。柯利亚就在不远处,同样落在蝎子的包围中,他用穿透一个世纪的目光看着我。就像照镜子一样,我们向对方伸出手……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吗?我跟柯利亚分享了它,确切地说,是我们交换了它,相互补充了它。双胞胎做同一个梦是不奇怪的。
严寒如期而至。和谐和解日,也就是十月革命纪念日那天,我们享受官方的假日。老兵们聚在俱乐部里一起喝酒,玩纸牌,醉醺醺地说些猥亵的段子,也有人一言不合就扭打起来。
奥涅金在讲笑话,他倒很会讲笑话。
“朋友们,谁知道亚当和夏娃,是哪国人?”
“犹太人。”有人说。
“不,他们被赶出伊甸园,到处流浪,是茨冈人。”另一个说。
“笨蛋——”奥涅金撇嘴,“英国人说:‘是英国人,因为只有英国的绅士才能把自己的苹果分给女士吃’。法国人说:‘不不,他们是法国人,只有法国女人才会为了半个苹果跟男人上床’……”
我们忍着笑,知道他要揭开谜底了。
他喷了个烟圈儿,不紧不慢道:“俄国人说:‘亚当和夏娃绝对是苏联人,只有苏联人才认为,两个人分吃一个小果子……还觉得自己是在天堂里’。”
大家哄然,笑得乱七八糟。
这快乐时光不久就被出现在门口的低气压给打断了。
“祖父丹尼拉”和其他几个尉官,铁青着脸,目光肃杀。
“我这里有一封信,是写给欧墨林兄弟的。你们过来!”“祖父丹尼拉”命令道。
柯利亚和我走过去。
“念!大声念!”
我接过信,是妈妈写的!
“‘我最最想念的两个小捣蛋……’”
有人起哄吹口哨,“祖父丹尼拉”厉声说:“继续!”
我硬着头皮继续念:“……‘整整三个月没有接到你们的信,我度日如年,想看你们糟糕的笔迹……这段日子还好吗?还记得玛霞婶婶的儿子萨什卡吗?他从军队里提前退役了,说是因为健康原因。玛霞婶婶跟我说她的萨什卡瘦得不成样子,而且经常不由自主地惊慌……我非常担心,听说军队里上级虐待下级成风……不过你们都熬到第二年了,应该不会有太多苦头……卡嘉为你们每人织了一条围巾,非常漂亮,我把它们和你们最爱吃的小馅饼放到一起邮寄,希望你们喜欢那个可爱的包裹……吻你们一千遍,我的柯利亚,还有阿廖沙,要听哥哥的话……爱你们的妈妈’。”
我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心里却暗叫不妙。
“祖父丹尼拉”一把扯过我们的信,扬在手中——
“我们当中出现了告密者!对,告密者。就是这对儿欧墨林兄弟,简直坏透了,他们竟敢污蔑我们神圣的军队,竟敢质疑我们铁的纪律!他们必须受到惩罚!”他一招手,几乎全连的士兵都钻进俱乐部。
“我告诉你们,在欧墨林兄弟退役前,你们可以在他们身上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以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他们,杀了他们也没关系!现在,教训他们俩吧,用你们的拳头,用你们的腿脚,好好收拾这对儿叛徒,把你们的忠诚体现出来!”
还来不及反应,我被一个人一脚踹在地,柯利亚扑在我身上挡住那些暴风雨般的拳脚。“祖父”吼叫着:“把他们拉开,一个一个的揍!”
寡不敌众。我的鼻梁被打断了,眼睛肿得老高,身上没一块好肉……柯利亚的牙齿掉了几颗,满脸是血,勉强能看出人形……
我们放弃了申辩和叫喊……疼痛?不,我们感觉不到疼痛了。有人阴声怪气的说:“让这哥俩儿给我们来点乐子吧。”
“不,等他们好了我们再剥光他们也不迟。”
那是……奥涅金的声音。
五
晨光有气没力,到处都蓄满了不安定的微粒,似乎有个魔鬼伸着舌头等待油锅中炖烂的人肉。
我就跟挨了鞭打的驽马一样,抽搐着蜷缩在地上,无望地瞪视着天花板。真奇怪,那里什么也看不到。低劣的装修惨白一片。我和天空之间就只有这些骗人的水泥钢筋和木板。
柯利亚的身体瘫软在我怀里,还没来得及冰凉。他的头发跟阂上的眼睛都泛出死灰色,我却一刻也舍不得把目光从那上面挪开。赶在身体僵硬之前,我只想死命拥抱他。我们的外套鼓鼓囊囊,上面又是鼻涕又是血,狼狈极了。我难看地大咧着嘴,尝试发出声音,半天,却只有嘶哑的蛇一样的声息。
柯利亚柯利亚柯利亚!我们只不过是想回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
这是二○○四年岁末寒冬的一个早晨。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该天亮了。再过一个月,就是圣诞节了。
俄罗斯塔斯社报道:俄罗斯莫斯科州内务局特种部队十一月二十五日上午成功地解救了被两名携枪逃跑士兵劫持的人质。这两名逃兵是一对孪生兄弟。在特种部队发动突袭时,一名逃兵自杀身亡,一名缴械投降。对峙中,没有人质和警察受伤。俄罗斯新闻网报道:这对孪生兄弟已经服役十八个月,再过六个月就服役期满。俄罗斯塔斯社援引军事检察院的消息说,被抓回的逃兵将以擅离部队、故意杀人等罪名被起诉,可能会被判处二十年监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