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主子说，三年之期将到，会在麻寿山下迎接姑娘。”说话的侍从看完病之后抱拳边跟我行礼边说。
这已经不知道是这个月上山来说这话的第几个人了。童子不二见怪不怪地一个口哨把鹿招来，然后做好带那人下山的准备。我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药箱，一边把写好的药单递给那人，语气不痛不痒地说：“以后这种简单的头疼脑热就不用来麻寿山看了，本来能问诊的人数就有限，被你们这么强行占了名额，万一有病人将死又得不到救治怎么办？”
那侍从抱歉地一拜说道：“我家主子都想到了，已请了大夫在山下帮需要问诊的病人看诊过。实在医治不好的都送到山上来了，主子请的大夫能救的已经都全数救治了。”
我一听，垮着脸更没好气地说：“你家主子这么明着抢麻寿山的生意也不脸红？”
那侍从笑笑说：“我家主子说了，麻寿山看诊从来不收医药费。在山下搭棚看诊是在帮姑娘分担，不算抢姑娘生意。我家主子还说姑娘定会明白他的心意的。”
我心里暗怒，明白个头，你家主子是哪路神仙我都不知道。
自从我在皇宫晕厥之后莫名其妙在麻寿山醒来，已经快三年了。三年里这个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的“主子”几乎天天差遣人上山跟我说同一件事，说三年之后待到我在麻寿山学医所成能够下山之后，他会在麻寿山下等我。
我不止一次地猜测过这个人会不会是苏志，但是依照苏志的性格是不会跟我玩这种猜谜游戏的。如果他知道我在麻寿山，应该会直接冲上麻寿山住下，再赶也赶不走。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猜想过会不会是他，但是每次想到都会嗔怪自己怎么还在做这种无聊奢望，心又隐隐作疼很久。三年已过，曾经是我心中唯一牵挂的他变成了我不敢提及的伤疤。
我不再接那侍从的话，只是跟不二说：“送病人下山吧。”然后不二就牵着鹿带那侍从下山去了。
不二就是当年我随紫沐宸一起到麻寿山问诊时招待我们的骑鹿童子。但是医姑似乎并没有教他医术的打算，不二在麻寿山也只不过做些带路采药之类的工作。我曾经疑惑地问过医姑为什么，医姑边剔牙边懒散地说因为不二有更适合他做的事，什么人能做好什么事都是有天赋的。然后我继续疑惑地问不二适合干什么？医姑就用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来搪塞我。
跟医姑朝夕相处，我已经摸清了她的秉性。每次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她总有一句话能化解，那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问她：“为什么一般绿色的是草，彩色的是花？”
她答：“天机不可泄露。”
问她：“为什么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她答：“天机不可泄露。”
问她：“为什么鸡是咕咕叫，鸭是嘎嘎叫？”
她答：“天机不可泄露。”
问她：“为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她还是答：“天机不可泄露。”
不二是医姑给他取的小名，医姑给他取的全名是不一不二。姓不一名不二。我问过医姑这个名字的意义，医姑还是那句老话“天机不可泄露”。直到她笑得很贼地说也要给我取学名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她给不二取不一不二这个名字的初衷，只怕就是为了再招一个徒弟取名：不三不四。
只是医姑没有想到我毫不反抗就接受了不四这个学名。
我曾经一度很想抛弃白芷岚这个名字，因为白芷岚是我娘也就是太后给我取的闺名。在所有官方的记载里，出现的全是白芷岚这个名字。史料上记载的都是昭晨皇帝和芷岚皇后。喝驱魂罗刹失去自我意识住在离雏宫的日子，我也一直在用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似乎都不是真的我。
而现在白乐熙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也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是小时候紫沐宸帮我取的，那时候我很认真地说自己不喜欢白芷岚这个名字，紫沐宸就很认真地帮我取了一个新的名字。从此之后，身边亲近的人都渐渐习惯了只喊我白乐熙。不过那些已经变成一场惊醒的梦，梦最后的结局是破碎，留着一个充满记忆的名字也是颓然。
虽然接受了这个学名，但是偶尔还是会抱怨这名字的不好。好比每次医姑在茅屋里生火太旺险些要把茅屋燃起来的时候，她总情绪激动地喊我，一会喊不三一会喊不四，最后着急得连在一起喊“不三不四！”听得我吐血。
医姑虽然是一个在生活上很随性到近乎随便地步的人，但是对治病这门手艺的要求却精益求精。我记得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麻寿山的时候本来还有一种一定不会死的庆幸感，结果医姑飘然地走进来告诉我说：“我打断了你左手手掌的筋脉，小腿也已经骨折了，然后给你下了四种不同的毒药，下在了你身上的不同处。医书在你床下，草药得自己去采。我估计如果你现在行动，三天后配出急性毒药解药的话还有机会存活。那么，祝你好运。”听她说完，我连同情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就投身到解救自己的行动中去。
而就是在医姑这种惨无人道的教学训练之下，第一年我以每个月被她整成残疾人一次为代价，练就了一手了不得的医术，了不得到那种刚进棺材的人我能给救出来，已经埋掉三四天的人我能医出来再留个遗言的这种程度。第二年医姑就完全把麻寿山看诊的任务交给了我，还威胁说如果我还有实在解决不了的病，就自己给自己下十种剧毒然后再去请她出山。在她的恐吓下，我主持麻寿山问诊的这两年来，业绩蒸蒸日上，完全无一例投诉，病人满意程度百分之百。医姑却也只不过拽拽地夸过我一句：“还行。”
在麻寿山的日子每天都很辛苦却很充实。
我每天除了帮病人看病救治之外，还得伺候一个老的一个小的。不二倒还算好招呼，只不过总吵着要我陪他去山里玩，然后介绍他的动物朋友给我认识。他第一次领着我去见他的动物朋友，指着小兔说：“这是小兔。”
然后指着小松鼠说：“这是小松鼠。”
再指着小鸟说：“这是小鸟。”
我郁闷地打断不二说：“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你不是应该介绍你朋友的名字吗？”
不二很认真地指着小兔说：“它名字就叫小兔！”
然后指着小松鼠说：“它名字就叫小松鼠！”
再指着小鸟说：“它名字就叫小鸟！”
我无奈地说：“这样很容易跟别的小兔、小松鼠、小鸟弄混啊。”
不二又认真地想了想，说：“不四姐姐，你笨得连自己的朋友都会弄混吗？”
我就彻底被不二和他的朋友们整得无语了，闷闷地承认道：“你赢了。”
跟医姑比起来，不二根本不算麻烦，因为姜还是老的辣。
医姑睡可以席地而睡，衣服可以抓着就穿，头发可以乱七八糟地梳，但是却长了一张刁嘴，她对食物的要求高得变态如同她对医术的要求一般。麻寿山虽然问诊从来不收钱财，但是从来不拒绝病患送的食材。以前医姑没有能够折磨的对象（毕竟不二还太小了），她就自己下厨。现在终于有了可以折磨的对象，她就彻底懒得再动五指，每天到饭点就像催驴一样催着我去做饭。开始我的厨艺完全不入她的眼，她就当着我的面把我做的饭菜倒得一点不剩，然后亲自下厨，让我在旁边看，做完之后却只招呼不二跟她一起吃，算是对我的惩罚。我的厨艺也在这种折磨教学下有了质的飞跃，我估计完全不会比皇宫里品级最高的御厨手艺差。
医姑还有一个喜欢对对子的癖好，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喜欢玩的游戏。我跟紫沐宸到麻寿山来的那一次，医姑就给我们一人对了一副对子。其实这是麻寿山的游戏规则，每个上麻寿山来问诊的人都必须先陪医姑玩对子游戏。后来换我看诊，医姑还是逼着我保留了这个传统，而且每次的上联都依旧是她出。到我下诊休息的时间，医姑就拖着要我陪她对，我拒绝她就给我下毒，我对错了她也给我下毒，我对得稍微慢一点她还给我下毒，折磨得我简直欲哭无泪。被折磨得歇斯底里的时候我总是怒吼道：“三年一到，我绝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现在三年之期真的将到，我却舍不得起来。
这天晚上我们照例在茅屋前的小院里纳凉，医姑躺睡在竹藤摇椅里自顾自地摇着蒲扇。我跟不二坐在石椅子上把一些草药的根和叶分开。
我突然开口道：“医姑，三年虽然将到，但我不走行不行？”
医姑的竹椅被她摇得“吱呀”“吱呀”晃，她过了很久缓缓地问不二道：“不二想不想下山啊？”
不二不假思索地说：“想。”
医姑叹一口气摇着大蒲扇自言自语地说：“哎！该下山的不想下山，不能下山的偏偏想下山，怪哉怪哉！”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医姑叫我道：“我们来对对子，对赢了，你就留下。”说完直接说道，“山野不似市井镇，绫罗绸缎绢锦花。”
我接道：“日子不过寻常样，柴米油盐酱醋茶。”
医姑看我用对子顶嘴，“唉”一声坐直起来又说道：“人烟鼎沸，满目云山俱是乐。”
我闷闷地说：“山空幽灵，一毫尘景不须惊。”
医姑有点微怒道：“余情未了，归隐山田你虚度好朝华！”
我看着医姑，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对子来，只是淡淡地回她：“我余情已了。”
医姑用蒲扇指指自己道：“余情已了是我这个样子的！你看看你跟我像吗？无情人得像我一样尖酸刻薄，在这里三年你学会了几分？一分都没有！”医姑还不罢休地继续说，“有心之人却装得淡薄世事是什么？是做作！娇柔作态你衬不起麻寿山的自然之境！”说完摇着蒲扇径自在藤椅上睡下了。
我默不作声地坐着。一旁看惯了我跟医姑吵架的不二，却没看惯我不回嘴，担忧地拉着我的手。我回握着不二的手，冲他笑笑，告诉他没事。牵起他，安排他去屋里睡下。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跟医姑提过要留下的事。日子还是一样的过，每天帮人看病诊治，然后操持麻寿山的各种家务活。只是三年里一直提示我三年后会在麻寿山脚下接我的“主子”在快到我下山期限的前一个星期突然再也没有派侍从上山来过。
我心里油然而升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以前的确是无心应付这个小把戏。但是现在医姑确定不让我留在麻寿山，而一直自顾自说会来接我的“主子”似乎突然放弃了。这让我更觉得下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好像自己要去完全没有被需要的另一个世界。
终于到了我下山的日子，医姑难得早起亲手给我做了早饭。不二也一直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我细心地把茅屋修补打扫了一遍，把被医姑烧坏的灶台都修好了。医姑在一边看我修，不喜还怒：“早干嘛不修？这会儿要走才想起来。还有哪儿要修要补的，干脆一次弄齐了再下山也不迟。”弄得我本来难得的伤感情绪无影无踪，跟医姑又扯着嗓子吵了一架。
吵完之后，两个人又憋不住地笑起来，我笑得眼泪都呛出来了，强忍着泪怪里怪气地说：“这三年承蒙您的照顾了。”
医姑用她的招牌蒲扇轻轻地拍了我一下，浅浅地说：“臭丫头。”然后不紧不慢地说，“看你到底是我的弟子，可我又实在没能教你什么。我就再给你一次向我问诊的机会，只要你想好真正有疑难问题了，就可以来问我。”
我点点头看着医姑，笑里充满感激地说：“师傅已经教会我很多。”
医姑嫌我恶心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然后自己却忍不住怅然地“恶心”道：“有机会，再回来看看。”
我噙着泪“嗯”一声就骑着鹿随不二一起下山了。
虽然这次上麻寿山的情况我自己完全不了解，连到底是谁带我上去的都不知道。但是现在是我第二次下山了，上一次因为心情不好路赶得飞快，这一次我跟不二却走得很慢。我一路跟不二的动物朋友们告别，不二静静地拉着我的手。
快到山脚下，不二突然站住不走，给了我一个拥抱。他矮得头不过只到我的腰，却丝毫不妨碍我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我也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不二才说：“不四姐姐，我不送你出去了，我怕我会哭。”
我蹲下来摸摸他的头，说：“嗯。在山上要听师傅的话。”
不二乖巧地点点头，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每天都会想你的。”
我低下头强忍一下自己的眼泪，然后看着不二的眼睛说：“我每天也会想你的。”
不二笑得很无邪地说：“下回不四姐姐来，接我下山玩吧？”
我狠狠地点头答应他，不二就抱着鹿跟我再见道：“我回去了。”
一直挥着手直到不二和他的梅花鹿消失在山间，我才擦擦眼泪往山下走。
去哪里呢？去干什么呢？找个医馆当医生吗？还是找家饭馆当厨娘呢？要不干脆去打听打听苏志的下落？
我低着头走下山，一边走自己的路心里一边盘算。
突然有人直接挡在我前面，我疑惑地慢慢抬起头。实在不由得不惊讶，我就呆呆地盯着他的脸看，好像在确定这张脸是不是真的一样。
他看我一直盯着他好像傻掉了一样，忍不住侧头笑道：“怎么？是不认识我所以感觉自己看见的人实在太好看，还是想我想太久突然看见真人觉得太震惊？”
我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清醒过来，马上嗤之以鼻道：“谁想你太久了，我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你。”
他装出一脸委屈道：“都没有想我？我可是整整想了你三年，亏我还总是差人上麻寿山问候你。不四姑娘可真是薄情寡义啊！”
我怒瞪他：“蓝子轩！你怎么知道我的学名的！”
蓝子轩继续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每个被派上山的侍从都要听医姑喊你几百次，难免会有一两个回来告诉我嘛。不三不……唉，你居然掐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