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三平不在,也不指望王桂花会忽然来讲道理,一时间局面便僵在了这里。
荞末儿站在识香身边,扯了扯识香的袖子道:“到底他家的种苗为什么长不出来?”
识香听得这一问,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是有办法的。遂往前一步对容老头道:“公公,我想看看他们田里没发出芽的种子。”
容老头回头看了识香一眼,问道:“有把握?”
花家一族能延世好几百年,族中还是有着自己的方法的。还在通渠时,只要是花家子弟,不论男女,都会从下种开始,教族中子弟如何种牡丹。
族中先生将如何埋种讲清楚之后,便会让学生回去问父母要种子,按先生教习去种。
而往往这时候,父母并不会给他们很好的种子,常常会出现一族子弟个个捧着一个花钵,却没有一颗苗。族中花学的先生,便会把没发芽的种子扒出来,一个个的来分析原因。
离开通渠之时,识香的年纪刚刚把这一部分学完。尽管时隔多年,识香记忆犹新。
容老头见识香点头,便也对识香点了点头。
识香得了容老头应允,便走出人群,往田里走去。
王桂花立时从地上蹦了起来,张开胳膊如临大敌:“你想干什么?我田里总共就剩这么多苗了,你还想做什么?”
识香并不是没有脾气,只是有些事情她觉得没必要计较才不发脾气,此时王桂花都点着名惹到她头上来了,她再不开口,就真要被人以为是软包子了。
识香将踏进田里的半只脚收回来,在高半尺的路上站定,对三尺开外忽然站起身来拦她的王桂花道:“桂花婶子,我还没过门的时候,在路上遇到,您当时说的话,我就没跟你计较,可见我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
识香话音落了,路边上站着的人便也开始议论。
“丫头脾气挺好的,来了村里这么多天,就没见她跟谁红过脸。”
“来富给小毛挑儿媳妇,也不可能挑个不靠谱的。”
识香接着说道:“再来,你田里的苗好不好,我本来可以不管,我提个醒不过是看在我相公跟您是吃同一个潭里的水的份上。大顺哥家里我也同样说了不好,他听了,所以好了……”
话还没说完,王桂花就尖利着声音叫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一个小辈就这么叫我来听你的话,父母怎么教的,还有没有长幼尊卑了。”
识香见她说便让她说,站在高了田里半尺的路边上,不骄不躁,脊背挺直,颇有点儿宠辱不惊的气势。
王桂花这么一句急吼吼的喊完,见识香的气势竟半点儿都没有被她压住,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张口几次,却没声儿冒出来。
识香见她没了声音,问道:“说完了?那我就接着说。”
王桂花吭哧了半天,一个字没冒出来。识香便接着道:“你若想跟我们家怄气,这事儿咱可以慢慢来,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婶子你放心,我以后都不会有太好的脸色给你。”
村里其他人被她这句话给说得爆出一阵大笑。
“这丫头,哈哈哈,也不是个好欺负的。”
“哎哟,可算是知道来富为啥选她给小毛当媳妇儿了哈哈。”
“你……”王桂花眼见着便眼红脖子粗了。
识香听村人笑,面上也不自觉带了点儿笑意,对气得只喘粗气的王桂花道:“婶子你也别气,不妨让我瞅瞅你家的种子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发出来,你要觉得我说的不对,我们再来吵架。”
话音刚落,村人又是一阵笑。
本来很紧张的气氛,被识香这么几句话一说,倒整个儿活泛了。
七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摸了过来,在人群后面对识香喊道:“香儿,那你就快看看呗。也好让咱大家吃个教训。”
王桂花泼虽泼,却也不是个笨人,看现在情形已经被缓解了,也不想给村人留下太过不讲理的印象,便也强压着怒气,缓和了脸色道:“七宝你这个死丫头,拿你婶子当教训,谁教你的?”
七宝的婶娘家跟王桂花一个村儿的,小的时候就在王桂花手底下皮惯了,七宝全不怕她,大剌剌的应道:“这自然有婶子你教的一份功劳,咱可是你看着长大的。”
王桂花朝着七宝啐了一口。
村里已经有人对王桂花道:“要不你就让看看呗,反正你种子要坏也坏了,这看一看还能让明年种的好些。”
王桂花不甘心的道:“你们哪里是想我明年种的好些,你们是想你门自个儿明年种得好些吧。”
因为村人帮腔,最后王桂花还是让开了身,把识香让进了田里。
识香估了估王桂花埋种的距离,选了一个可能是下种的地,一点儿也不见生疏的,伸手就扒泥土。
没做过多少农活的手指,白皙细腻,衬着深褐色的泥土,反差甚大。
识香把浮土扒开,手指在土里摸出一颗牡丹种子来,识香把种子和泥土分开时,泥土很是粘稠,显然种子是坏掉了。识香将种子从外到内,剥开看了一遍。又在旁边扒出另外两颗种子,也一一扒了皮拆了心,从外到内看了。才抬头对村里人问道:“去年秋天收种的时候,是不是下过雨?”
路边上的人群里便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隔了一会儿,一个中年汉子应道:“我们家种收的比较早,没淋到雨。我记得三平当时忙着给人修新房,种子田就一直没收,后来过了雨。”
识香又问王桂花:“婶子家把种子收回去,是不是没有马上剥出来,连枝带叶的埋了几天才晒了又重新留种?”
王桂花已经是一脸震惊,显然是被识香说中了。
识香便又问道:“去年,桂花婶子家的苗,移到大田里的时候,是不是比较晚?”
荞末儿在旁边应道:“这个我知道,也是因为三平叔在忙着给人做活,苗长老大了都没有移栽。后来眼见着那苗不栽不行了,三平叔才告了几天假,回来帮着栽了。”
便有人问道:“你就这么看看,连他家去年怎么种的都能看出来?”
识香应道:“这种子壳外头发粘,说明去年是过过水的。过了水没有马上剥出来摊着,放了几天才开始晒种。这个过水,种子可能烧了心。另外,种子壳长得不错,里头却是个瘪的,说明当时并没有完全熟好,就被割回来了。我看这田里,肥力还算好,那就可能是栽的太迟了,才没有熟好。”
识香话音落,村里人已经开始喝彩了。
“来富叔,你家小毛这媳妇儿也太厉害了。”
“不愧是通渠花家的,我们往年只知道不出苗就是不出苗,原来还这么多讲究?”
“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了,五年家我家的种子也是淋过雨,第二年那芽也是死都不出来。”
“小毛家的,那种子淋过雨了,还有办法能就回来么?还是就完全不能要了?”
识香听有人相问,问的又只是最基础的种植,与异种牡丹无关,不算违反族规,便也不打算藏私,正准备答话。
便听有人把问的人给吼了一句:“这事儿是能问的吗,快给我闭嘴,别让人问难。”
识香循着声音看过去,便是刚开始说王桂花家种子淋过雨的那个中年汉子,问话的可能是他儿子。
那汉子看识香看过来,忙满脸歉意的对识香道:“小毛家的,你别见怪,这小子说话就不过脑子,你别管他问啥,你就拣能说的,说说就行。”
识香闻言便笑了,对方显然知道他们这种大族是有族规的,却其实也很想知道答案。
识香便摇了摇头道:“既然大家问了,这个又确实是可以说的,我便给大家简单的讲一下吧。”
于是,就着田间地头,识香把王桂花家的种子又扒了两颗起来。
这时候,王桂花也完全服了气,看她扒种子,不仅不拦着了,还给她帮忙多刨了几颗起来。毕竟这种是她自己埋得,刨起种子来,比识香动作还快。
除了最开始的几颗种子都是识香之前说的情况外,后面还扒了几颗种子,出现了其他的情况。识香便也给在场的人一一做了个讲解。站在后面听不清楚的,甚至讲了好几遍,让众人换着茬儿的听。讲完了造成的原因,自然也要说说怎么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这么讲着,有些去田里的,或者从田里回来经过的人,也都加入了听讲的行列。
这些人里,只有一个人,与这个大人圈拉开了一段距离,那就是容老头。
识香被围在田里的人圈中心,站在路上,容老头就算看,也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容老头便也没有看她,而是把视线放到了远处的山林里。那个方向,是当年大毛被送回来的方向,也是小毛被拣回来的方向。
望了许久,容老头收回了视线。瞥了一眼被人群淹没的某个头顶,离开人群,往自己的种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