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兆南
母亲打来电话提醒我今年闰四月,告诉我外公的真正忌日在后四月,让我清明节一定要回家上坟挂柏。
每年阴历四月二十八日是母亲的生日,这天也是外公的忌日。这些年全家人一直有意无意地去忘记母亲的生日,怕牵起母亲幼年失父的疼痛。在母亲的心中,外公只是在68年前和勤务兵小陈一起挎着盒子枪去公事房办事去了。
外公四方脸,中等个,膀粗腰圆,声如洪钟,目光如炬,疾恶如仇。外公弟兄五人,除大外公经商外,其余四兄弟从军。当年泰兴县分界沈巷五兄弟,是五把锋利的快刀。这五房人丁兴旺,作坊多达十几个,日进斗金。外公自幼品学兼优,考取省中山大学,正值国家多事之秋,他毅然弃笔从戎,领着三兄弟,从此把命别在裤腰带上走四方。
外公唯一的一张大照片在战乱中弄丢了。他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一个远去的影子,在母亲无数次的讲述中,外公的一切始终和一颗子弹联系在一起。在母亲的记忆深处,那颗长了眼睛的子弹时常在母亲的梦魇中飞来飞去,子弹遥控指挥着母亲的大脑,牵着母亲脆弱的神经,在母亲每年的生日这天,都要到她的脑海中穿梭。那颗子弹像一只会跳舞的妖蛾子,长着一对妖媚的眼睛直射外公的眉心。闪着金光的子弹肯定是赤金做的,穿过麦地,射进外公的大脑,开出一朵绝世的红花花,让母亲如花的脸在四月花开的季节泪如雨下,憔悴不堪。四月的窗外鲜花烂漫,外公在四月的麦田睡熟了。四月,全家人在母亲面前说话的声音都细细的。
四月的风很软,那条归家的黄尘路边,麦穗低着头,麦芒很尖锐。所有的麦子竖起耳朵在偷听,等待四月镰刀的脆响。我想外公和勤务兵在人世间最后的一眼只有麦子的光芒。麦田中央的子弹从外公的身前以秒的速度飞过来,外公与年轻的勤务兵小陈一定听到了它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如睡梦中窃窃私语,用细密的尖牙在和舌头撕咬,在他们俩的身后喋喋不休地轻声细语,让外公与小陈根本来不及回头躲闪。子弹穿过外公的脑神经,还没有奔赴疆场的外公,来不及呐喊,无声地倒在麦田边。倒下去的外公还活着,他还在等待亲人们的到来,怒目圆睁望着四月的天空,意识逐渐模糊……
那个傍晚,外婆正在洗澡,真真切切地听到枪声,很沉闷,几声后恢复了平静。这静加剧了外婆的恐惧,她知道外公每天到家的时间,一种不祥的兆头袭击了外婆,她来不及擦干净身子,穿衣服的双手不听使唤,胸前的盘花纽扣怎么也扣不上。
外婆想起前两天的事,一条海碗粗的白蟒蛇从房间游向花厅,不慌不忙地蹿上四合院高高的围墙,下围墙前还掉转头向外婆看了两眼。面对这么大的巨蟒,外婆没有感到惊慌,更没喊人来抓它,感觉与它似曾相识。多年后,外婆总认为那条白蟒是外公在人世间的最后显灵,是来和她告别的。外公在家中只要不穿军装,喜欢穿一套白丝绸的衣衫,和弟兄们在琉璃瓦的凉亭里下棋喝茶聊天,风流倜傥,宛若游龙。
外婆抱上母亲,吩咐四外公去私塾先生家急急忙忙接回舅舅,奔向枪声来的地方。外公七窍流血,面目全非,双手把结实实的泥路刨出两个深坑,血染红了黄土,血水堵住他的嘴巴,冒着血泡泡。8岁的母亲认不出她的爹爹,她的亲爹这个时候是应该在家给她洗澡的。
外公看到围着他的亲人们笑了,最后把目光投向他的胖丫头和未成年的儿子,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肯瞑目。外公的四个兄弟齐刷刷地跪在他身边发誓:“你就安心去吧,只要有我们一口饭,绝不会让两孩子挨饿。”老四把外公抱在怀里,抹合外公的双眼,外公的元神出窍,合目而去,年仅38岁。
外公睡的棺材选了上好的檀木,几个木匠呼呼地用斧子凿,如敲击在心。四外公抱着外公最疼爱的胖丫头,在棺材还没钉前,让她看爹爹最后一眼。母亲眼中的爹睡着了,方方的脸,黑色的礼帽,身子盖着大红锦缎的被子,足蹬白底黑圆脸布鞋,那是外婆给外公做的,如今外公穿着这双布鞋走向另一个世界。木匠们开始钉棺材盖的时候,厚厚的黑板把胖丫头的爹藏了起来,丫头歇斯底里的一声长哭,引得在场所有人的眼泪决了堤,哭声如潮。
多少年了,母亲的回忆还是清晰如昨。爹爹睡在棺材里,额角的枪伤还在向外渗着血水,把母亲的梦染得红红的,恍如隔世。外公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排成两纵队,蜿蜒数里。外公的四弟和五弟抓来暗杀他的仇人,五花大绑押至外公的灵柩前,枪响人亡,血溅坟土,为年轻的外公以血还血。所有的枪子弹全部出膛,对天鸣放,送外公启程去另一个世界。外婆哭得晕倒在家中,没能送外公最后一程,后来才听说四叔五叔做的恶事,为后人埋下了祸根(这是后话)。
1945年4月的麦季特别长,在田野里割麦的长工们说麦子全是血红色的,把他们的眼睛都刺出血来了。他们忍着疼痛在田间割麦,望见外公与勤务兵陈建林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霞如血,除了风声,四野寂静,布谷鸟忘记了鸣叫。
所有的麦子一定听到了枪声,看到了隐藏在麦田的两个枪手。被银元买通的两个躲藏在麦田的枪手,一定在外公回家的路上埋伏了很久,一定把这条路丈量过计算了无数遍,甚至熟稔外公走路的姿势。
麦子年年倒下,年年生长,可是,倒在麦田边的外公再也不会从地里长出来,从此遁入麦地。外公把魂魄丢在四月的麦阵中,把8岁的胖丫头孤零零丢在路边。
从那年起,外婆的眼睫毛无端地由外向眼内长,像麦芒一样刺得她的双眼泪流不止,一直到88岁离世。当医生的舅舅想尽办法都治不好。那年的麦子一定特别黄,特别亮。麦子看见了子弹从麦秸秆间飞进外公的脑袋,见过麦子和子弹的还有外公的勤务兵陈建林,粒粒麦子里都含着外公的热血豪情。
外公在世留给母亲的礼物除了至今一直戴在耳朵上的一副金耳环外,还有一个盛满首饰的镀金描着牡丹花的首饰盒子。他要等胖丫头长大,抱上这个首饰盒子,他要亲手把丫头送上花轿,风风光光嫁出门。他阻止外婆给母亲裹小脚,在家中从不给胖丫头订任何规矩,母亲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外公在世时曾给丫头订下一桩门当户对的娃娃亲,逢年过节接了那家的男娃与丫头一起玩。家中来客人连舅舅都不能上桌吃饭,只有外公的胖丫头可以坐在他大腿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外婆总是责怪外公把丫头宠坏了。外公每天从公事房回家,人还没跨进大门,把盒子枪往小陈手上一扔,边脱军装边开始呼喊他的胖丫头,逮住泥猴子一样的胖丫头,小陈已准备好一大木盆热水,外公要亲手给胖丫头洗澡。洗过澡的胖丫头,扑上香粉,穿上绣花丝绸旗袍,胖丫头坐在外公大腿上吃麦芽糖,把甜甜的口水吐得外公一脸,外公亲吻着甜甜的胖丫头,胡子碴扎得胖丫头直叫唤,惹得外婆直笑。
外公走后不久,江苏省泰兴县黄桥地区的新四军苏北指挥部以泰兴县以东,率领3000将士发动进攻,两军对垒,来不及挖战壕,所有的屋顶成了军事掩体,这场恶战持续了四天四夜,打得将士们眼都红了。母亲说他们家的房顶上全部趴满了机枪手,新四军的冲锋号吹响的时候,机枪声密集,外婆用棉花球堵住耳朵,可还是把躲在房里的人耳朵都震得发聋。激战结束后,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很久听不清别人说话,耳朵里全是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