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枪手趴在外公家的屋顶上几天几夜,手榴弹片从炸烂的瓦屋顶上掉在床前的踏板上,外婆害怕孩子用手去抓,冒死到天井的大水缸里把棉被浸湿顶在头顶上,防止流弹袭击,奔向缩在床角落的母亲,踏板上的弹片烧得通红,外婆用湿了水的棉袄裹了红彤彤的弹片扔出窗外。这四天四夜母亲除了手中抱了一个大西瓜外,连一滴水也没喝,更别说吃饭。停战后,村庄尸体遍地,一片混乱,屋顶上的子弹壳铺得厚厚一层,竟然都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瓦。他们打扫战场,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架上大铁锅熬米粥,一碗碗端给村里的人们。新四军的伤员在门前运送了整整一天一夜,尸体就地掩埋。那年村子里掩埋人的洼地,草不要命地长得死高,大片大片蹿过房顶。这场陈毅将军率领的战役中,守卫黄桥的第3纵队顽强反击,第2纵队从八字桥插到分界,第1纵队挥师南下,完成了对第89军的合围。新四军伤亡九百余人,国民党伤亡一点一万余人,缴获枪支若干,使华中革命势力取得第一步的优势。母亲说那些爹生娘养的后生们就从她的面前抬走,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们连一块碑都没有。他们的血肉之躯化成苍茫大地上的萋萋绿草,在那片血洗过的大地上疯长。
外婆在世的时候,从来没听她说过外公,不是外婆不想告诉我,老实了一辈子的外婆天生厚道善良,把所有的苦难一个人来担当。外公走的时候才38岁,外婆36岁,母亲8岁,舅舅14岁。外婆说母亲不仅长得像爹,连倔强的脾气也像爹,爱一个人时巴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对方,恨一个人恨不得拿把刀子捅了他的心。小时候我总喜欢缠着母亲讲故事,就这样母亲把家族所有的故事像放电影一样给我放了一遍又一遍,只是这些故事更加有别于电影。
我从小听母亲讲外公的故事最多,外公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生了根。我外婆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沿袭外公叫我妈的习惯,外婆只叫我丫头,一直叫到她88岁离世。外婆不知道我小时候特别反感别人叫自己丫头,背后总是不服气地嘀咕:人家不是有名有姓嘛,怎么就叫丫头呢?
小时候,我在没有外公的外婆家生活,没事的时候东翻西翻抽屉,翻出老得发黄的线装书,书中有外公写的字,外公的字有说不出来的味道,独一无二,霸气十足中不失大家的风范。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些字,心就发热,眼湿。我的外公曾经捧读过这本书,书里有他的气息在流淌,这气息透过我翻动书页的指尖潜入我心。外婆说外公在世时喜欢左手抱着胖丫头,右手捧书。只有外公在看书时,丫头在他的怀中很安静。
站在外公家的土地上,沈巷人都知道,我是沈家的孩子,无论是从长相还是看人的那种眼神都有外公当年的影子。沈巷的长辈们带着我去麦田割草收麦子,走过那座古老的苏家桥,与外公平辈的族人告诉我说:你外公每天会从这桥上经过。苏家桥没有护栏,典型的石拱桥,桥面上厚厚的黄土,长着厚实的野草,与路连在了一起更像路,不像桥。当我从麦田里回家时,看到外公就在桥头等我一起走。我在桥头挖猪草,捏泥人儿,四野有外公的影子和气息。回家的路上,沉重的背篓压在肩膀上,藤条陷进肉里,多想连篓带草从桥上扔下去。没见过面的外公似乎悄悄地在耳边告诉我说:“丫头,起来,快到家了呀,外婆在家煮好吃的呢!”在外公的大家族里,我早已成了族人共同的孩子,无论到哪家吃饭睡觉,都如同在自己家一样随意。我是外公胖丫头生的小丫头,血脉里流着外公倔强的血。外公在世时乐善好施,无论哪家有难事,外公总是第一个出现,更善待家中的下人们,在外公家做了许多年的裁缝师傅、药师、厨子、母亲的奶娘一直到死都对外人念叨外公对他们的好。
外公没能倒在苏北平原著名的黄桥战役疆场上,而是倒在四月的麦芒中,这是他一生的遗憾。还有一件憾事,就是他在世时给心爱的胖丫头订的那门亲事,在他离世家道中落后,化为泡影。那户人家也是大户,曾借过外公许多银元做生意起家,当时因为有生意往来,那家人主动上门提亲,外公做主把胖丫头许配给他们家老二,逢年过节礼尚往来。那户人家的二少爷后来考上江南的一所大学。外公遇难后,孤儿寡母,家道中落,老三和老五在新四军的一场战役中阵亡,老三才34岁,老五28岁。整个家族颠沛流离,四分五裂。母亲成年后,那户人家非但毁了亲事,所欠外公家银两也全部赖了账。倔强的母亲咽不下那口气,拿着外公在世时订下的一纸婚书去没过门的婆家当场撕烂,把欠条的字据贴在他家的门楣上,扬长而去。
母亲跟在五外婆后面,学一手绣花的绝活,走家串户靠绣花挣钱,和外婆相依为命苦度光阴。舅舅在外公走后被大外公带去江南逃难,仇家为了报仇,封锁各路出口,贴出告示,只要活捉舅舅,马上斩草除根。一日大外公与舅舅夜宿庙里,巧遇寺院的住持与外公是旧友,那庙就是外公活着时布施建成的。当仇人得信追至庙门,住持赶紧从后门放走了大外公与舅舅,赠与盘缠,一老一少才躲过那一劫。大外公与舅舅白天不敢走大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扮成摸河蚌的人沿水边一路辗转逃到常熟落脚安身,直到1949年后才回到分界沈巷。
那户人家的二少爷大学毕业后娶妻生子,有一次在回来的船上落水而亡。在那户人家出事前,外公曾托梦给外婆,外婆梦中的情形与那户人家二少爷遇难的情景契合,实乃天意!外婆说那家老二是外公与勤务兵小陈举枪击落江中,他实在不放心在人世间的一对儿女,更为胖丫头讨回说法。后来那家人在办丧事时请了道士和尚作法事还愿,并不知情的道士果然算出这段前世因果的报应,说二少爷的寿限上天算好了。母亲把自己的这段无果的婚事于2009年才悄悄告诉了我。多少年来连父亲都蒙在鼓里。那一年,我38岁时家中遭难,官司艰难进行了一年也无结果,母亲怕刚烈的丫头做出傻事,不顾舟车劳顿,冒雨来江南,晕得胆汁都吐出来,在风雨交加的车站等候我,当面向我道出她自己的这段往事。母亲告诫我: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言语之间更不能慢待讥讽,大贤何所不容,不贤何其拒人。亲朋之间,居心宜直,用情宜厚,心底无私天地宽,勿作小人之事。我谨将母命牢记于心,念念不忘。
我更知道母亲传承了外公秉直本质。只有她这种看透人生的眼力,才会有这么宽容的心量啊!这是我所不及的。母亲一次次和我谈到外公的死,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外公38岁,我8岁……”
那一颗被血浸泡的子弹,在母亲的一生中,究竟有多重?如何能称出全部的分量?它随外公埋藏在地下几十年了,却让母亲在梦中无数次疼醒。母亲对我们从小要求严格,事事要求放过别人,而她38岁的那年却无法放过自己。母亲那年38岁,我8岁。外公再次走进母亲的梦境。母亲在梦中看到爹就坐在她的床沿,大手抚摸着他的胖丫头。外公说:“丫头还是那么胖,一点儿也不瘦。”母亲就这样鬼使神差,半夜扔下我一个人,取了麻绳走过庭院到前面的灶房去寻找外公。至今我从不敢触及母亲心底的角落,不敢问母亲那天夜里的行为,不敢问她好好的日子不想过,为什么想要离开我们。
多年以后,等我有了孩子后,才明白一个女儿对父亲刻骨铭心的眷恋。那种牵挂,让生者不能安静,死者不能安息,阴阳两相隔,日思夜想,却无法近得了身。我才明白别人家母亲伤心时哭亲娘,而我的母亲伤心时哭亲爹。母亲一生所讲的事十有八九全是她的亲爹,她想得经常忘记爹的名字,那个爹是所有动听的名字都换不来的。那一夜因为母亲的亲爹,我和哥、姐差点没了亲娘,是母亲太思念外公了。好似有心灵感应一样,平时我喜欢抓着母亲的乳,嗅着她的味道才能入眠,那天母亲让我睡沉了,悄悄起床去找她的爹,与她的爹舐犊共宴。半夜摸不到母亲的我一惊之下就醒了,黑暗中连鞋都摸不到,光着脚板胆战心惊摸出房门去灶房。黑暗中,一个大大的黑影把我的魂吓飞一大半,还只听到绳子拉动“窸窸”的声音,还有母亲鼻里“咝咝拉拉”的抽搐声。母亲站在长板凳上,脖子已经伸进打好的死结上。8岁的我吓得浑身抖成筛糠,忘记了哭,一把抱住母亲的双腿,平时伶牙俐齿的我,抖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母亲扔了绳子,从板凳上跳下把我搂在怀里只知道哭,口中喃喃喊着她爹。后来我把母亲去找外公的事告诉了外婆,外婆拐着三寸金莲步行三十里来我们家,把母亲骂得个“狗血喷头”:“你就这样去见你爹,扔下三个孩子,难道不怕见了你爹,他不一枪崩了你才怪呢!”我的小脚外婆平生第一回对母亲发这么大的火。
无论我们兄妹怎样斗嘴皮子,母亲绝对不允许孩子们口中吐出“枪毙”和“子弹”这两个词。她说:只要听到这些话,如用尖刀在剐她的心窝。母亲平时看战争年代的故事片,看着看着身子止不住颤抖,经常落泪,一声长叹后忍不住自言自语:现在过的日子多安逸啊,过去的日子哪像是人过的日子,头拎在手上,心悬在嗓子眼上活命。
清明节将至,我和母亲准备好外公生前喜欢的吃食,去看望68年前的他——我的永远38岁的外公,他让母亲心疼流泪了一辈子。他从天伦的天窗中破出,伸出一双大手,从遥远的天堂走来,拥抱着胖丫头,微笑着。一身戎装的外公,盒子枪别在腰间,迈着四方步,正向胖丫头和我走来,几十年了,外公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
母亲说:如果外公能活在现在的清平盛世,多好啊!母亲的目光游离,魂跟着烧冥纸的缕缕青烟飘远,喃喃自语,像是对我说,更像是对她爹说。